李泰又向兩位參軍稍作打聽,原來在大行台做官的確是不包飲食的,但也並不是完全的義務勞動。
大行台會根據各曹屬職事劇閒、人員多少,劃分給官署一定的士伍和田地,通過對這些官屯產業的經營收獲,來維持行政成本和官員食料的開支。
這一點倒跟隋唐時期的公廨本錢差不多,都是由朝廷下放一定的財政度支權力給各級衙署,讓他們各自經營解決一部分行政開支。
彼此間有所不同的,那就是隋唐大帝國的國力強盛,公廨本錢直接以錢帛的形式進行發放,再向民間放貸回利。但西魏政府卻連一個穩定的貨幣政策都無,便隻能發放勞動力和土地。
官員們行政辦公之餘,還需要認真經營這一部分產業,否則就可能連飯都吃不上。
了解到這些後,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西魏政府、或者說宇文泰的霸府政權,能夠搭起這麼一個班底真是不容易,簡直方方麵麵都透露出一股貧窮的氣質。
等待公廚備餐的時候,兩名參軍又將衙署所司事務的核心公文跟李泰過了一遍。墨曹事務主要分為三部分,除了筆墨耗材的收儲調度,還有行台官學的課程教授和廨本人田的經營。
在李泰到來之前,兩名參軍分工主要是由裴漢負責官學教育,薛慎則管理其他的庶務事情。
三人湊在一起商討一番後,便決定由李泰暫時掌管莊田生產。這也算是對李泰的一個照顧,畢竟莊田經營好壞,影響也隻局限於衙署內部,若真管理不好,頂多少吃倆菜。
至於其他的事情一旦做不好,影響那就多了。
李泰對這一決定倒也沒有異議,畢竟他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來適應和習慣台府的氣氛和節奏。
三人分工議定,屬員們也將餐食取回。
大行台在錢糧支出上雖然摳摳搜搜,但做起買賣來倒也童叟無欺。
兩匹絹就買回來一大桶的粳米飯、三十個發麵籠餅,以及整整兩隻的烤全羊、並其他乾脯、蒟醬、菹菜等等,以及一小桶的酪漿,起碼這衙署中二十多人食用起來綽綽有餘。
一大車的食盒拉回來之後,屬員們卻不急著分食用餐,而是先抬著厚重的木板要把大門給堵上。
李泰初時不解其意,但很快就明白了。
“獨樂哪如眾歡,你等墨曹事員實在太小氣,左近同僚還沒來得及聞膻起行,你們竟然就要閉門謝客!”
衙堂院門外,有數人趁著門板還未合攏,身手敏捷的從那空隙處跳躍出來,指著曹內群眾們便大聲笑斥。
李泰見狀後也樂起來,怪不得將要開飯時,群眾都如臨大敵一般,感情是防備著有人流竄進來蹭飯的。
“這些不懼口孽的貪吃賊子啊,各自在署清貧示人,眼見彆家戶裡製庖,卻迅猛的如同先登!”
薛慎見還是沒能攔下這些蹭飯的人,站在堂前忍不住笑罵一聲,但還是向李泰介紹了一下闖入的這幾人,多是左近曹屬官員,有蘇綽的族人蘇衡、同樣郡望隴西的辛韶等等。
這些人的名字李泰多半都感覺有些陌生,但等到各陳家世的時候,又都有些印象,多是漢人郡姓或是地方豪強子弟。
李泰再回想自己進入台府這大半日,台府中擔任官職者出身北鎮的寥寥無幾。除了北鎮武人才學不高、素質不足以承擔繁忙的行政工作外,應該也跟宇文泰的刻意安排有關。
李泰年齡資曆雖然不高,但他的出身本身就是一個通行證,再加上自身的情商談吐不俗,倒也很快就跟這些人熟悉起來。
他又察覺到許多在署列席的官吏們,除了自己的飲食之外,還有人就案將吃不了的籠餅、烤肉裝進隨身攜帶的口袋裡,大概是要打包帶回家給親長妻兒們加餐。
這樣的情況並非一二,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並不譏諷嘲笑。由此可見,哪怕是作為霸府屬官,家境貧寒堪憂的也比比皆是。
這一餐飯吃了小半個時辰,很快又有屬員收拾殘席,眾人吃飽之後便各自歸案,繼續開始處理文牘公務。瞧著他們各自勤懇的模樣,李泰隻覺得恍惚間似乎又回到被996支配的歲月。
他新入官署,事務不多,隻有一些需要諸參軍一同署名的公文需要過閱一番,倒也並不勞累,隻用了小半個時辰便完成了案頭上的工作。
但見包括裴漢和薛慎在內的同事們仍然各自伏案勞作,他也不好直接公然早退,又不能像初入單位的小年輕一樣爭搶表現、去彆人案頭上搶事情做,他便捧著一份已經翻閱過的文書裝作認真的閱讀起來。
這一篇文章是薛慎所書、準備呈交上司,主要內容說的就是各曹屬辦公拖延、以至於燈油火蠟等物料費巨的情況。墨曹負責酬給各種辦公耗材,辦公照明也在職權範圍內。
李泰本來隻是拿來打發時間,但看著看著居然看進去了。
實在是裡麵記載的一些細節內容很生動,比如說有的官吏上班時間早卻不辦公、站在衙署廊下吃早餐,故意作態勤勉。有的直接將墨傾倒在衣袍上,表示案牘勞累。
更有甚者,有的官署明明是閒司,但卻預支大量的照明耗材,甚至還在衙署內部編成一個值班表,輪流點燈值夜,就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勤懇。
這一篇文章洋洋灑灑近萬字,簡直就是古代公務員摸魚大全,李泰仔細閱讀許多遍,越看越覺得歡樂,果然群眾的智慧才是無窮的。
他這裡看了幾遍,但見天色仍早,索性抽出一張新紙,卷首寫上“考成法”三個大字,然後便文思如泉湧,洋洋灑灑寫了數千言。
一直等到耳邊聽到群眾們各自起身,李泰抬頭望去才發現已經到了黃昏。雖然這考成法的內容還沒寫完,但他也不打算再寫了。
畢竟他一個新入台府的下曹參軍,實在不好站在廣大摸魚群眾們的對立麵,須知他也是其中一員啊!
今天之所以寫來,一則是有感而發、打發時間,二則是給自己提個醒,等以後他混大了開始執政,就得這麼治那些摸魚群眾。
他這裡正待將那紙卷收起,旁邊一名吏員便入前提醒道:“李參軍,衙中規令公言片紙不可出堂……”
李泰聞言又有些傻眼,感情這大行台連飯都不管,卻對辦公時間產生的價值把持這麼嚴格,連一張紙都不讓帶出堂去,這分明是不準大家乾私活兒啊!
“此文還沒有寫完,暫且收置彆處,不要公式於堂。”
瞧著吏員就案收起那一篇文章,李泰便又連忙叮囑道,打算明天再把墨水倒上去毀屍滅跡,我也是捍衛大家摸魚事業的衛士,絕不是叛徒!
黃昏時衙署的辦公告一段落,但墨曹還有夜校函授的任務。李泰新入衙署,瞧他麵相俊嫩、也不像是一個學富五車的飽學之士,於是便可以下班回家了。
確定了明天辦公的時間,李泰便離開了台府,彙同在外等候的隨從們一同出城,趕在天色徹底黑下來之前返回了商原莊。
他這裡下班回家,墨曹衙署中卻又氣氛緊張起來,有大行台帳內親信前來告令,大行台此夜將要來此官學旁聽授課。
大行台推重吏治,對於官吏們的教育也頗上心,前來旁聽授課也非隻一次。但留衙的薛慎還是不免有些緊張,連忙抽起相對比較深奧晦澀的《六經》,提講比較通俗精彩的史傳,並著員將離開台府的同僚召回。
華燈初上時,諸曹在學的官吏們悉數到位,裴漢也已經返回,但李泰這個新上任的墨曹參軍卻根本不在城裡。
薛慎等也來不及再埋怨李泰的不靠譜,等到大行台在親兵們的簇擁下到來,便連忙登台開講。
宇文泰坐在講堂的側上方,對講學的內容興趣不大,視線在堂中打量一番,旋即便召裴漢入前小聲詢問道:“在署事員不是新增李伯山?他怎不在?”
“高平男新入台府,還未深知學事劇要,在署辦公至晚,告因賀拔太師需有近侍看顧,便先離府歸鄉。”
裴漢有些局促的低聲答道,心裡也意識到大行台對這位新晉參軍頗為關注,大概今日前來旁聽就是為的聽一聽李泰的學術水平。
但之前分配衙署事務的時候,他跟薛慎卻把李泰排除在外,雖然也是對李泰的關照,但明顯是有悖上意的。
宇文泰聞言後便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直到薛慎一課講完,他才站起身來,直入衙堂而後說道:“將李伯山今日所作諸事呈來,往者不辟或謂不遇,但今既已入府,我倒要看看他何以獻我!”
在堂眾人沒想到大行台對李泰竟然這麼關注,一時間自然不敢怠慢,連忙吩咐屬員將今日過案文牘凡所有李泰字跡存留的全都取出來。
宇文泰將諸文卷略作翻開,嘴角便隱有譏誚流露,可當視線落在那一篇半成的“考成法”時,眸光頓時一凝,將此文卷捧在手中看了又看,然後便舉手說道:“速傳……罷了,明早李伯山入府,速著他登堂來見,午時以前,我都在府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