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導一行入鄉來訪之後,來到商原莊看望賀拔勝的時流才逐漸多了起來。
賀拔勝雖然出身武川,但因成名年久、人生際遇也豐富離奇,交際範圍並不隻限於北鎮。這些前來拜訪的時流,既有雄氣赳赳的北鎮武人,也不乏儒生學士,包括士族子弟、土豪人家。
訪客來見時,李泰負責迎送作陪,也算是把關西人物賞識一遍,通過這些時流對賀拔勝的態度,仿佛瀏覽了一遍賀拔勝這北鎮豪強的一生。
賀拔勝疾病纏身,精力畢竟有限,也並非對每一位訪客都招待周全。對有的人淺談幾樁故事,對有的人則就將李泰大加讚賞。
李泰旁觀的久了,便也漸漸明白了賀拔勝的意思。
這一天,他又送走一個名叫柳敏的訪客,待到返回彆墅時,終究還是沒忍住,望著賀拔勝說道:“伯父是否覺得我在關中難共趙貴爭鋒?”
“你瞧出了我的意圖?”
賀拔勝聞言後便微笑道:“那就說說你的看法罷,覺得我這安排是否合適你。”
“前者伯父隻是不說同章武公所論何事,但我列席旁觀諸類訪客,也略知端倪。”
近日來訪客人不乏,但其中比較得到賀拔勝特殊對待的,主要還是鄉籍河東人事。
諸如李泰剛剛送走的柳敏,便出身名門河東柳氏。而河東裴、薛等著族,近日也多有族員來訪,且賀拔勝對他們都頗為熱情。
李泰再怎麼遲鈍,也能瞧出賀拔勝是在向他引見這些河東時流,應該是希望他向河東發展。
“河東地處山河之劇要,東西較勢之必爭。丈夫凡懷誌創功之類,自然也都樂趨彼鄉。伯父因我共此時流相見,應是希望彼處人士能夠識我重我。”
賀拔勝聽到李泰這麼說,便微笑著點點頭:“你視聽敏捷、見微知著,果然沒有辜負我的用心。趙貴他是北鎮資望厚重的老人,而你卻隻是一個齒稚勢薄的少進,同他相爭此時,對你有害無益。
但你外謙內衝、性情強直,人或勸善相忍,必不肯聽。但大亂之世,群雄爭進,這世道之內並不隻有趙貴。窮作意氣之爭,反而會挫傷自己。既然不能和氣相處,不如暫避彆處,先創佳績再反創仇敵。
你在鄉裡作為,我曆曆有見,河東雖險,對你而言也不算極難。若在河東都立足不住,也就不要再奢望於內撼動強臣。”
“伯父為我料想周全,我心裡的確感激,但卻覺得伯父你可能是要徒勞了。河東為關輔強籬,非強臣大將不能坐鎮。其鄉序適亂年久,大行台也需要懷柔統之,不敢有悖眾情。”
老實說,李泰真對賀拔勝為他籌謀的這個去處頗感動心,河東四戰之地,一旦前往便不患無功。他如果現在前往、紮根下來,過兩年還能趕上跟他老大哥賀六渾合唱《敕勒川》呢。
“我已經將自己心意告於章武公,垂死薦才,隻要不是所薦非人、事出常規,大行台應該不會拒絕。你去河東,也並非大事方麵,統我舊屬為一防一戍,順時以動,從低攀爬。”
賀拔勝又說道。
李泰聞言後又歎息一聲,從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賀拔勝其實不算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伯父薦我是一樁,大行台選授又是一樁。我若才具不配,無論伯父幾薦,大行台也不會任我劇要。大行台若覺得我才乾可以當事,也絕不會任我河東。”
李泰倒不是覺得賀拔勝麵子不夠大,而是基於現實看待這件事情:“我東州新入,既非河東土著,也非肝膽忠臣,縱有薄才,也需器量之內使用,才可長觀後效。大行台如果覺得我才情可賞,是絕不會給我去留兩可的從容。”
賀拔勝聽到這話後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後才失笑道:“小子觀事的確比我周全,我隻見你於鄉盛創美業、大有於此終焉之態,居然忘了你親屬仍然滯留東境。自以為幫你妙算前程,卻原來是將你置於一個尷尬之境。”
講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歎息道:“其實也不是沒有想到,隻不過想得不夠深刻。你去河東,國內強臣若真摧殘急切,我也想過你能東去方便。賀六渾轄勢雖眾,所部卻油水難調、必有後亂,你若歸事,憑此出身,才性、崛起不難。屆時或能追念故恩,代我報此兒郎血仇……”
李泰聞言大汗,一則感慨賀拔勝對他的賞識看重,居然覺得他能在東魏輕鬆混到高位,二則感慨原來賀拔勝已經看穿了他的盧誌向,已經在打算禍水東引了。
要不說最了解你的還是你的敵人,賀拔勝居然瞧出東魏這局麵必有後亂,但西魏之後也會亂的不輕,他未必就能端詳清楚。
他在西魏這裡都已經跟屠龍小分隊搭好了線,在哪裡妨主不是妨,倒是沒什麼要返回東魏的衝動。
“之後還有河東幾員將要來訪,那是見還是不見?”
聽完李泰這番分析,賀拔勝也意識到放他去河東的可能不大,便又發問道。
“群眾來見,總是深情。我也希望能承惠伯父,與此世豪傑廣結善緣。”
眼下河東方麵的人事,他倚重不大,但河東的戰略價值擺在那裡,以後想要混大,那就不可回避。
兩年後的玉璧之戰後高歡敗退病亡,來自晉陽的壓力不再那麼急迫龐大,等到河東局勢稍作穩定之後,宇文泰便讓侄子宇文護出鎮河東,可見對河東的重視。
後世宇文護的中外府中多有出身河東的幕僚,封爵都是晉公,也將河東作為他霸權的一個根據地。
李泰是很樂意在宇文護還沒有雄起之前、往他班底裡摻摻沙子的。
經過這番談話,賀拔勝和李泰也有了默契,不再急於操作他出事河東,對諸訪客隻是敘舊為主。
但有一訪客的到來,還是打破了商原的安詳氣氛,那就是趙貴攜子來訪。
當李泰聽到莊人來報時,還懷疑自己聽錯了,再作詢問後才確定的確是趙貴來了,然後便部伍興奮道:“他帶了多少人?”
旁邊朱猛聞言後乾笑一聲,低頭說道:“主公著我陪同郎君登塬巡視井渠,就不必再留莊待客了。”
“我又不傻,殺他一人何益,不值得為此老賊毀我前程。”
李泰也乾笑一聲,表示自己沒往邪處想,就算要動手,也不能在自家莊上,隻是想留下來觀察下趙貴究竟是什麼樣的底色。
他其實還是想搞個半路截殺之類,畢竟自家部曲丁壯數百,商陽防還有一千多的鄉團士兵們養了那麼久。
可當看到趙貴的隨從儀仗足有五六百人且弓刀齊備,就覺得這老小子的確比之前的自己謹慎,可能失律成癮也擔心若乾惠之流被他坑慘了的家夥下黑手。
趙貴這個人在李泰心目中自然是醜劣至極,但實際上並不醜,濃眉大眼的國字臉,須發都有些灰白,一眼望去根本不覺得這老小子是個坑貨,反而像是一個仁義忠厚的鄉賢耆老。
與之同行的還有他的長子趙永國,年歲跟李泰相當,臉型倒是跟其父差不多,但眉眼則顯得有點油,入莊後眼珠子便滴溜溜亂轉。
當李泰攙扶著賀拔勝出迎時,這趙永國視線下意識掃了李泰的左腿一眼,李泰眸光頓時一凝,是這小崽子沒錯了!
他感受到賀拔勝掐了他手腕一把,旋即便深吸一口氣、露出一臉假笑,心裡則默念這爺倆都得死,耶穌都保不住!
趙貴對自身安危真是防備的滴水不透,哪怕入莊都著二十名帶刀親兵緊緊跟隨。
及至莊園廳堂中坐定,他才指著李泰笑語道:“這位想必就是近日朝野聲譽漸噪的隴西李氏李伯山,義氣兒郎啊,我聞他敬奉太師事跡都深為感動。所以人生在世,何必親疏計較,我戶裡拙子幾員,也不敢誇老景安詳如太師。”
賀拔勝聞言後則低笑起來:“衰老至此,還有什麼看不開?趙元貴有子承歡膝前是你的福氣,我有伯山近侍也是我的良緣。
身後無擾,萬事皆休,也就無憂子孫墮落與否。我今是受不得一點委屈,你把這碗酪漿飲了,我當方才是野狗躥舍亂吠!”
說話間,賀拔勝低頭往案上飲品吐了一口痰,並向趙貴推去。
趙貴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掛不住,沉默片刻後才抱拳道:“貴有失言,請太師見諒。今日入戶來見,的確是心抱赤誠……”
“你覺得我不敢關門打狗?”
賀拔勝望著趙貴,又冷笑一聲。
趙貴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拳頭攥起又展開,過了一會兒,才拿視線點了點兒子。
那趙永國本是滿臉怒容,見狀後臉色頓時一垮,囁嚅道:“阿耶,我……我代阿耶飲下,請太師見諒!”
他起身疾步入前,端起那碗酪漿,閉眼昂首一飲而儘,旋即便咬緊牙關,喉結不斷的顫抖。
“孩兒如此賢良,讓人羨慕啊!所以要廣結良緣,與人為善,切勿遺禍兒孫。我往年不肯修德,致有如今報應,元貴你誡之勉之!”
賀拔勝又歎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