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拔勝那些書信散出後,除了驚弓之鳥一樣的賀拔緯兄弟們,第一個來到商原莊的,居然是時任雍州刺史的宇文導。
李泰聽到莊人們彙報,不免愣了一愣,這宇文導怎麼也算不上賀拔勝的親信故舊吧?
但在略作思忖後,他便也明白過來。就連賀拔緯兄弟們聞訊後都忙不迭跑過來,大行台宇文泰能不好奇賀拔勝究竟在搞什麼?
雖然曾經與賀拔勝有過從屬關係的將領、諸如獨孤信之類,多數分鎮偏遠地方,但賀拔勝著員送出十幾封的書信,總也有留在華州或者長安近畿地區的。
從第一封書信送出,到現在已過旬日,但卻一直都沒有人持信來見,李泰也一直覺得有些奇怪。
現在宇文導來訪,他算是咂摸出味道了,感情大家都在看大行台眼色行事。大行台對此無作表態,賀拔勝那些故舊們自然也就不敢急於來見。
儘管李泰從一開始對此就不抱多大希望,但在想明白這點後,也不由得感慨賀拔勝、包括整個賀拔氏家族,在這西魏朝廷所擁有的號召力已經非常微弱了。
俗話說,前半生看父敬子、後半生看子敬父,賀拔家族後繼無人已經是板上釘釘。即便是過往還有什麼情誼可追,到如今大家也要立足現實。
宇文導並非一人至此,與之同行的還有幾名朝臣和霸府屬官,並五十多名奴婢,兩架大車。李泰的大表哥崔謙,赫然也在其中。
當李泰行出莊園迎接時,崔謙主動上前,向他介紹來訪眾人。
來訪眾人,有的李泰聽過,有的則乏甚印象,他主要的注意力,還是集中在宇文導身上。
宇文導同宇文護雖是嫡親兄弟,年齡差距也不算大,但兄弟兩從相貌到氣質都有著極大的不同。
宇文護這個人眉聳眼突,眼神有些銳利,哪怕不喜不怒,當他盯著什麼的時候,都讓人懷疑這個家夥是不是在找茬。
但宇文導這個人看起來則就有些平平無奇,既沒有什麼明顯的體貌特征,也沒有讓人一見難忘的威儀氣度。若非被群眾簇擁,說他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李泰也相信,總之一眼瞧不出有什麼棱角。
宇文導當然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人,他是如今宇文家族當之無愧的二號人物,勢位與威望都已經達到與北鎮那些老軍頭們平起平坐的程度。
“外莊嘈鬨,東穀另有彆業,太師正於彼處休養,著我引章武公並諸公往見。”
李泰打量著宇文導,便發現他也對自己略存審視,雖然對方也並沒有什麼淩人氣焰,終究還是感覺有些局促,便將手臂一展作邀請狀道。
宇文導策馬緩行於後,將這座莊園略作打量,也像其他第一次來到此處的人一樣說道:“我記得李散騎去年才新入鄉,這園業整治已經如此可觀,可見才器不俗!”
“駑馬鈍足,步履蹣跚,行跡不敢稱賞。唯享大行台興治國中之恩典,雨露澤備、耕桑順時,遂得衣食所仰。”
李泰在宇文護麵前敢誇耀他做買賣的妙招,在宇文導麵前則就老實得多,不敢賣弄。
宇文導聞言後便是一笑,行程中將這莊園仔細觀察一番,特彆那幾座大倉舍和高牆圍起的工坊,更多看了幾眼。
一行人繞過坡嶺來到穀中,若乾鳳這小子已經攙扶著賀拔勝在彆墅門前等候。
宇文導見狀後連忙翻身下馬、趨行至前,兩手捧著賀拔勝的手臂說道:“山風幽涼,太師但坐堂中,等候小子等趨拜即可。”
“老朽固執,反倒不喜衰態示人!”
賀拔勝淺笑一聲,先對宇文導略作頷首,視線轉向後方諸人,當見到崔謙時,他眸子頓了一頓,臉上笑意更濃:“士遜,你來了,咱們好久不見。”
崔謙自有喜怒不形於色的涵養,但在見到賀拔勝這副模樣並聽他這麼說,神情中還是閃過一絲悲愴,入前拱手深拜道:“太師,世事無常,唯自保重!”
賀拔勝共同行幾人一一打過招呼後,等到李泰入前攙扶,才轉身往堂內行去,一邊走還一邊笑對崔謙說道:“你家這位少親,真是一個感恩知義的好少年!去年我遊若乾惠保營裡,見他孤弱無依,便撿拾略給包庇。
當時也無作長計,不想轉念便得利甚多。家變至今,非此少流感義奉養、慰此老懷,怕是無有今日共諸位相見之時啊!”
宇文導聽到這話,又深深看了李泰一眼,旁邊崔謙則連忙說道:“阿磐是我舅氏悉心教養的戶裡少才,早年我兄弟共太師於世奔波,也無緣顧恤他的成長,相聚關西,也深為他氣相可觀感到高興。明於是非、敏於恩義,不是一個乖張傲慢的劣才。”
李泰聽這兩人一唱一和的吹捧自己,不免覺得有點臉紅,便也拿出十二分的殷勤,見到路上有什麼石子枯枝都先用腳尖掃到一邊。
待到眾人入堂,眾訪客們不免又為這彆墅充滿匠心巧思的布置感到好奇,就連宇文導也打量了幾眼,才想起讓隨行謁者奉上大行台的慰問書信。
宇文泰對這位晚年不祥的武川老大哥可謂關懷備至,賞賜了五十名男女奴婢侍奉進藥,還有許多的錢帛並飲食物料。
李泰還特意拿過賞賜禮單細閱一下,發現並沒有氣疾病患忌食的東西,這才略感放心。也不是他腹黑陰謀論,隻是受後世野史演義的影響,覺得君王總會趁功臣生病賜物勸殺,但顯然宇文泰沒有這個意思。
但就算是這樣,會見的場景也難免尷尬。
宇文導代表大行台慰問幾句之後便不再說話,似乎要給其他人留下對話的時間。但他這麼個大活人坐在這裡,大家也是不好拿捏對話的尺度,太親近、太疏遠似乎都不怎麼合適。
於是話題隻能圍繞著今天吃了什麼、明天想吃什麼進行下去,李泰站在旁邊倒成了一個報菜名的,將賀拔勝近日飲食介紹一番。
眾人聽到太師每天還飲食有序,也都欣慰的點點頭。儘管心裡也有些好奇李泰所說那些菜式名詞究竟是啥,但這會兒顯然不好仔細追問。
李泰陪著眾人尬聊一番,瞧瞧天色便表示自己要準備餐食,可是當他走出廳堂,都不見這些人識趣的起身告辭,看來是打定主意要吃餐大戶了。
於是他便也隻能入廚吩咐準備這些人的飲食,想想堂中有些尷尬的氣氛,便不怎麼想再回去。
當然也是因為此行人事並沒有格外吸引他的,除了宇文導和大表哥崔謙之外,還有一個侯莫陳崇的弟弟侯莫陳凱、長孫稚的兒子長孫紹遠略有印象,其他幾個訪客則就有些陌生。
李泰正在堂外徘徊閒走,抬眼見到幾名訪客次第行出,對李泰點點頭便饒有興致的在這山穀彆墅閒遊起來。
崔謙也走了出來,抬手對李泰招了招手,然後便往彆墅後桃林中的亭子走去。
“章武公要同太師細話幾句,我們便先避開。”
崔謙先是解釋一句,然後又指著那已經是桃李芬芳的果園笑語道:“居在京邑,喧噪擾人。還是阿磐你聰明,於此鄉間幽靜處巧妙置業,讓人流連不舍離去啊。”
“表兄若喜此間景致,我園中仍有客舍空閒。”
李泰先是笑語一句,然後才又湊近說道:“表兄可知章武公為何要……莫非大行台不喜太師再噪人事?”
“怎麼會喜?隻不過,太師老景入此,縱有些許任性,也都在人情容忍之內。”
崔謙先是歎息一聲,然後又對李泰說道:“阿磐,太師對你可真是關照匪淺啊!他是不懼自己遭厭,都要為你鋪墊一程。但究竟是幫助還是煩擾,仍需你自己把握!”
李泰聞言後便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章武公對你也頗關注,甚至還特意從商原北渠繞行登塬,沿途召鄉人詢問鄉裡渠事底細,讚言鄉裡結盟建事者不乏,但如你這般方法精整者不少。”
講到這裡,崔謙便又問道:“阿磐,你想不想登朝任事?朝廷西狩以來,典製多荒,西人學術潦草,遠不及我山東人家。你係出名門,聰慧有識,若能入朝學禮製策,二十年內必成方家!”
李泰聽到這話,想也不想便連連搖頭:“典章大事,法古啟今,萬世之表,豈區區兒輩能夠勝任!我今養晦鄉裡,或還可得秀株之讚,一旦入朝任重,則必狂風勁摧,貽笑常年啊!”
製定一朝典章禮儀,對世族人家而言絕對是一種榮光,但對李泰卻沒有半點的誘惑力,就算未來能成禮製大家、儒法宗師,給楊堅布置登基大典啊?
聽到李泰拒絕的乾脆,崔謙也笑起來:“的確是有些妄想了,但阿磐你有這樣的自知,也是難得。前者大行台對你召而不辟,我還以為你愚傲不趨台府,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方今東西漸有長相對峙之態,大行台所重舊徒漸有凋零,士力蓄養已經是當務之急。阿磐你此時西進,如此歲齡,正當時宜。臨事機敏,切勿因循故俗。”
李泰聞言後也有些發樂,他還擔心自己有時做事會顯得離經叛道,這大表哥居然還勸他識時務者為俊傑。
但很快他就明白崔謙為啥這麼說了:“雍州鄭道邕之前就戶訪問,所言多涉阿磐你家事底細,論婚與否。我共士約計議一番,覺得還是要轉告你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