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軍糧的供給無疑是軍隊維持的最關鍵因素。
聽到周長明這麼說,李泰也不免皺起了眉頭:“不是說郡裡撥給糧秣?”
“是這樣的,原本郡中應給鄉團兩月糧秣,以供秋後集訓並大閱所耗。但不久前,有隴邊清水氐胡內遷華州,需在今歲妥善安置,便要削鄉團之廩以輸之。所以今秋閱禮,郡中隻能撥給一月之糧。”
李去疾開口解釋道,他近日跟郡府交涉良多,才爭取到這樣一個結果。
李泰先前還不無幸災樂禍感慨鄉戶們倒黴,卻沒想到氐胡內遷還帶來這樣的影響餘波,頓時也歡樂不起來了。
今次入遷華州的氐胡,有幾千家、數萬多人,對個人而言自然是一個極為龐大的數字,但對一個政權來說,其實也不算什麼。
就這樣的遷徙安置量,居然就能逼得大行台更改之前的度支計劃,把本該撥付給鄉團的糧食轉撥給氐胡,足見西魏這個盤子有多淺。度支財政上少有變數,就要進行大動作的應激調整。
關鍵彆處必然也有支出,為啥要動鄉團的廩食?說到底,鄉團雖然初步整合起來,但其戰鬥力和實力仍然不太受大行台的重視,而這些氐胡之前的跳鬨卻鬨成不小的麻煩。
武鄉郡的鄉團雖然不是李泰的直屬力量,但卻是目前為止,他唯一能夠插手進行深刻影響的一支關西武裝力量,心裡是存著不小的期待,對鄉團的組建和戰鬥力的形成都頗為上心。
現在突然出現整整一個多月的糧食缺口,李泰自然也是煩躁不已,越發覺得宇文泰真是摳摳搜搜,一千多人的軍隊你都養不起,還爭霸個屁!滾回老家種地吧,種地你都比不過老子!
但心裡吐槽過了,該麵對解決的問題還是得解決。
一千六百多人的隊伍,一個月需要消耗多少軍糧。
南朝《宋書》有記載一則東晉時期的故事:今夷狄對岸,外禦為急,兵食七升,忘身赴難,過泰之戲,日廩五鬥。
說的是在前線作戰的將士們,每天七升口糧就捐身赴難,宮廷中過於奢侈的雜戲伶人每天就給五鬥的糧食,實在是不應該。
可見每天七升口糧對一個士兵而言,已經是非常低的供給量。如果保證士兵整日的消耗獲得足夠補充,每天給糧一鬥算是比較合理。
一個士兵一月口糧需要三石,一千六百多人一個月的消耗,就是足足五千多石的糧食缺口!
“那你們可想到解決的對策?”
李泰雖然為此心憂,但也不想把這個麻煩招攬上身,且不說他根本沒有這麼多糧食,即便是有,也不可能全都拿出來填補這個缺口,除非宇文泰肯把這些鄉團劃給他做私軍。
老子是誌做的盧,又不是誌做赤兔!賀六渾好歹還是我老大哥,你黑獺算個啥。
“之前我已經共幾位統兵都督商談告急,希望他們能夠高義輸助。但除了兩位舊都督,新晉三位都是輸官受賞,各自戶內儲蓄也都不豐厚,勉強隻能湊出一千兩百石雜糧。”
李去疾開口說道,這段時間鄉團整軍,對他而言也是一個頗為困難的考驗,從造籍點冊到物資籌措,各種大小問題層出不窮,有的妥善解決了,有的則實在力有未逮。
李泰聽到這話,也不免有些尷尬,因為他的折騰,那三位新都督都付出遠超尋常的代價。特彆是史恭這個可憐鬼,前後付出加上被自己敲詐,倉庫裡的耗子可能都得餓死。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湊出一千多石的糧食,可見這些土豪對這個都督勢位也是頗為看重了。
周長明也開口道:“我近日也在縣內走訪一些並不涉事的人家,可以周調出八百石糧貨。”
這場景、這對話實在有些寒酸可憐,但就是西魏軍隊供給的現狀。
大統初年獨孤信東討洛陽時,便以鄉義趙肅為後勤官,在河洛豪強那裡籌措軍糧,軍隊才得有供給,以至於宇文泰激動的稱趙肅為“洛陽主人”。
到了大統末期,楊忠率軍攻略山南州郡時,同樣需要當地豪強資助軍糧。真是我有一杆槍,裡邊啥都有,你不借,我就搶。
有了這兩千石糧食的補充,缺口卻仍還有一大半。剩下的三千石缺口,李泰也不是拿不出,畢竟光從商原史家就敲詐來三千石。郡府扣我軍糧,我賴縣衙債務,這也很合理。
但他畢竟不是名正言順的鄉團首領,讓他平白無故的拿出三千石糧食養軍,即便舍得,心裡也不爽。
略作沉吟後,他便又問道:“郡府糧秣幾時給付?主要還是脫粟?”
“月末便可撥給,脫粟八成,雜菽兩成。”
李去疾又回答道。
李泰聞言後便點點頭:“這還好,還有時間。粟穀到位之後,即刻換成麥糧!”
周長明聞言後頓時一驚:“私賣軍糧,這是否……即便事從權宜,或不見罪,但士卒們餐食粗劣,也有礙士氣啊。”
脫粟就是脫了殼的小米,是關西最主要的農作物和口糧。水稻雖然也有種植,但主要還是近傍豐富水源的大莊園和官屯才能產出。
至於小麥,除了脫穗褪皮,還要碾磨成為麵粉,才算精致的食材。加工的工序過於繁瑣,需要付出極大的勞動力成本,遠不如粟穀脫殼即可蒸煮食用那麼便利。
所以小麥往往作為備荒之糧,在關西的飲食主流地位遠不如粟穀,價格上也差了將近一倍。
郡府可以撥給脫殼的粟米四千石,如果全都換成小麥,起碼能夠換到七千石,再加上一千石雜菽、兩千石郡內捐輸,那麼在數量上就足夠兩月消耗了。
但小麥與粟穀的價格之所以差距懸殊,就在於麥飯與粟飯的口感差距太大,而且麥飯吃多了還會帶來腹脹便秘等一係列問題。士兵們也是人,若見到被這麼刻薄對待,士氣能高那才見鬼了。
“照我意思去做!”
李泰先是不容置疑的說道,見周長明點頭應了下來,才又說道:“塬上新設水磑,可以將麥碾磨成麵,日作幾百石不在話下,可足軍士食用。”
粟米的價格較之小麥高了將近一倍,而小麥加工成麵粉,價格又比粟米高了將近一倍。前後兩倍的差價,就是小麥加工成麵粉的勞動力成本。
在今天之前,李泰遇到這個問題也得急的撓頭,可有了洛水上那些水力工具的加持,這問題便可迎刃而解。造紙的紙漿隻需要水碓進行加工,水磑恰好可以用來磨麵。
一座碓磑在時下而言就等於一個小型的加工廠,所以豪強權貴們才熱衷於傍水而居,躺著就來錢的買賣誰不樂意?
梁椿家人之所以那麼乾脆讓出莊園,除了梁椿本人豁達不爭之外,大概也在於趙貴家奴們太過跋扈,看著對方躺著來錢而自家卻不敢作業,也是一種折磨。
雖然那碓磑不屬於李泰的產業,但他也已經打算用印刷工坊的第一批分紅補償若乾惠。
若乾惠本人或許不在意這些小事,但他畢竟部曲家人繁多,錢事來往上如果不能做到公平清晰的分配,這買賣和交情也維持不長久。
眼下已經過了中秋,距離月底還有十多天的時間。正好劉珙也開始率眾在鄉裡收購糧食,李泰便也讓他先將自家收獲的粟穀換一批鄉人小麥進行碾磨加工,再用加工成的麵粉去換小麥進行循環。
李泰莊園裡,剛剛完成了冬小麥的秋播和粟穀秋收,莊人們便又投入到糧食的加工中。
莊園空地上,安裝著幾個碩大的木圍滾筒,有人在旁不斷的搖柄翻滾,滾筒快速的旋轉著,裡麵不斷傳來劈劈啪啪的碰撞摩擦聲。
在另一邊,有一張長長的木案,一個個厚實的圓餅被擺在案上,有人刀劈斧鑿的將這些圓餅砍成碎片,然後用簸箕送入滾筒中進行粉碎。
這些圓餅是油坊裡壓榨完畢的油粕芝麻餅,被重新粉碎之後便送入另一處工棚下。
工棚裡支著幾個大灶,燃燒的灶火上架著凹底銅鐺,旁邊一人掌勺,不斷的翻炒著銅鐺裡的麵粉、豆粉和芝麻餅碎。
李泰也守著一個大灶,挽起袖子親自翻炒,一邊注意著炒麵的顏色變化,一邊呼喊道:“灶火小一些!加半升羊油壓住粉塵……加鹽,半合就好!如我這般操作,你來接手。”
讓出掌勺的位置後,他走到一邊木架上撚起一撮已經翻炒完畢的炒麵放進口中,仔細咀嚼品味一番,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又吩咐道:“添水、造餅。水不要放多,成型後上杠壓實,送去烤爐烘乾。”
用來壓餅的是一排大木桶,添水揉製的大餅尚顯蓬鬆肥大,被放入木桶後先覆以數層絲布,又蓋上木板,再上則是碩大的條石,最後則有工人用杠木進行擠壓。
擠壓定型的糧餅已經厚實得很,但這仍然不是最後的成品,還要被轉移到兩扇木板中,以板築夯牆之法繼續加工,將十多寸厚的糧餅夯壓到幾寸厚,這一套流程才算結束。
烤架上,不斷有烘乾水分的糧餅被用鉤子勾出,擺在工棚下通風晾涼。
剛剛來到莊園裡的賀拔勝大馬金刀的坐在一張胡床上,等著親兵用刀刮取半碗壓實的餅屑,便急不可耐的吩咐人用開水衝調,端著陶碗一邊吹著氣一邊喝起來。
“這可不是供給伯父的飲食!”
李泰遠遠見到,便往涼棚走來。
“已經飲光了!”
等他到來,賀拔勝便將碗底亮出,一臉滿足的拍著肚子感慨道:“當年行伍中,做夢也不敢想這樣精致美味的飯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