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一老一少都坐了下來。陳益雖然懷疑婁美英,但出於對老人的尊重,並沒有刻意針對她,希望通過旁敲側擊的方式,獲取更多關於高小菲未知的線索。“就從……火災發生之前開始聊吧。”陳益起了個頭。婁美英深深歎了口氣,內心百般不願回憶,此刻也隻能無奈繼續這個話題:“那是……小菲上小學的時候吧。”小學?陳益微愣,打斷道:“婁女士,您記錯了吧?火災發生的時候是在初中。”“初中嗎?”婁美英茫然,“那應該是初中吧,我也記不得太清了。”陳益關注婁美英的表情反應,不像是裝的,那場火災是最刻骨銘心的記憶,不會記錯時間才對。是……老年癡呆的症狀嗎?精神收到重大打擊,情緒波動劇烈,時間長了會導致心理狀態異常,可能會出現記憶障礙等問題,誘發老年癡呆。從婁美英的狀態看,還是比較正常的,就算有老年癡呆征兆,也不是太嚴重。陳益沒有在意,說道:“的確是初中,那時候高小菲比較叛逆。”婁美英:“哦……我想起來了,記亂了,是初中,上小學的是浩浩。”浩浩是高小菲的弟弟。陳益判斷高小菲之所以變得叛逆,弟弟在其中應該占據一定的原因比重,這不是重男輕女,而是對小兒子的偏愛,性彆換過來也是一樣,二胎三胎家庭很難一碗水端平,主要看父母怎麼處理。孩子的心,是非常敏感的。“當時火災發生的原因是什麼?”陳益詢問。婁美英:“那天是浩浩的生日,可能是蠟燭失火吧,消防說是蠟燭先燒起來的。”陳益:“在什麼地方燒起來的?”婁美英:“我記得是客廳。”陳益:“是晚上沒錯吧?”婁美英:“對。”陳益腦海中開始自動構建火災3D模型,夜晚所有人熟睡之後,客廳裡的蠟燭開始燃燒,偶然因素點燃了起火源,火勢開始蔓延。當高小菲父母發現家裡失火的時候,已經無法控製火勢,全家除高小菲外,全部死在了那場大火裡。那麼問題來了,蠟燭是怎麼憑空燃燒的,生日過完後大家都睡了,肯定有人點燃了蠟燭。最有可能的,就是高小菲。畫麵變化,深夜裡,高小菲走出臥室來到客廳,自己坐在那裡點燃了生日蠟燭,非常難過。為什麼難過?父母在乎弟弟不在乎自己,父母給弟弟過生日卻不給自己過?“小菲生日的時候,全家也會給她慶祝嗎?”畫麵終止,陳益發問。婁美英:“小的時候每年都過,我和他們一起,後來我就不知道了。”陳益:“小的時候是多小,初中之前?”婁美英:“差不多吧。”陳益:“大晚上的蠟燭燃燒,誰點的?”對於這個問題,婁美英沉默幾秒,說道:“浩浩吧。”陳益:“您怎麼知道的?”婁美英:“小菲說不是她點的,那肯定是浩浩了,小孩子都喜歡玩火。”陳益:“那要是高小菲撒謊了呢?”當年的高小菲是個叛逆少女,假話肯定熟練的很,彆說叛逆了,就算是品學兼優的孩子,也不能保證所說的都是真話。婁美英轉頭看向陳益:“年輕人,現在問誰點的蠟燭還有意義嗎?火災已經發生了,這姐弟倆到底是誰的過錯,無所謂。”陳益和她對視:“有意義,高小菲還活著,並長大成人。”婁美英麵露疑惑,似乎沒明白陳益想表達什麼意思。陳益不知道婁美英是演技好還是和此案無關,警方在試錯的過程中,不能被情感所左右,心要狠。說的直白點,婁美英活了大半輩子了,吃過的鹽比自己走的路都多,若真是本案嫌疑人,並不好對付。“如果是高小菲造成了火災,您恨她嗎?”陳益提出假設。婁美英還是沒明白陳益的意圖,權當對方在閒聊,她轉移視線看向窗外,口中說道:“都是孩子,我不恨,浩浩也好,小菲也罷,命啊,和他們沒關係。”陳益猶豫,放棄了去詐一詐婁美英的打算。簡短的對話所得到的信息並不多,有一點很重要:婁美英似乎懷疑那場火災是高小菲引起的。懷疑這個詞很微妙,往前一步就是確定,也許婁美英已經知道是高小菲點燃了蠟燭,卻撒謊說不清楚、無所謂。他繼續和婁美英聊火災。“當時高小菲是怎麼逃出生天的?”婁美英閉上雙眼,眼角有了淚花湧動:“是他爸爸把她救出來的,她的臥室離門口最近,救出來後她爸爸又跑回去救家裡的母子,三人都沒有再出來。”此話一出,氣氛沉寂下來。父親終究是父親,就算生活中有所偏向無法避免,但在緊急關頭,他也會毫不猶豫的拯救自己的女兒。兒子和女兒是一樣的,都是孩子,沒有任何的區彆,他可以用生命,換取姐弟倆的平安。能想象的到,如果那場火災是高小菲引起的,那麼當她看到父親義無反顧救了自己,看到父親葬身火海,心中悔恨是何等強烈。至於撒謊……那是一個初中孩子在極度恐慌害怕之下,鬼使神差的自我心理保護。至此,陳益對整起事件的全貌有了一個大概的推斷。九年前來到浩浩的生日,全家購買了蛋糕蠟燭為浩浩慶生,所有人都很開心,除了高小菲。自從浩浩出生後,高小菲所受到的關注關心越來越少,她生氣,她嫉妒,她討厭這個弟弟,同時她也難過,爸媽已經很久沒有給她生日了。尤其是在她越來越叛逆,越來越不聽話後,她感覺周圍所有人都不喜歡自己,所有人都對自己有偏見。當天晚上,悲傷哭泣的高小菲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到客廳,點燃了剩下的蠟燭,懷念爸媽曾經偎依在自己身邊,給自己唱生日快樂歌。火災發生了,高小菲從睡夢中驚醒,火勢已經非常大無法控製,父親毫不猶豫的將她抱起衝出火海,用身體抵擋無情大火,最終高小菲隻是胳膊受到了燒傷。高小菲安全後,父親再次衝進火海,再也沒有出來。她後悔,她崩潰,她撒謊說蠟燭不是自己點的。婁美英代替兒子繼續撫養高小菲。高小菲有過慢性鐵中毒的經曆,這裡要延伸出多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婁美英不知道火災是高小菲引起的,但有過懷疑,無法接受家人死亡,將憤怒轉嫁到高小菲身上,長期利用飲食讓高小菲鐵中毒,人不是她殺的。第二種可能,婁美英不知道火災是高小菲引起的,但有過懷疑,無法接受家人死亡,將憤怒轉嫁到高小菲身上,長期利用飲食讓高小菲鐵中毒,最終換為三價砷殺了她。第三種可能,婁美英一開始不知道火災是高小菲引起的,後來知道後非常憤怒,長期利用飲食讓高小菲鐵中毒,發現作用不大後,改為毒性猛烈的三價砷。第四種可能,婁美英一開始不知道火災是高小菲引起的,後來知道後非常憤怒,長期利用飲食讓高小菲鐵中毒,隻是懲罰,但從沒想過殺了她。第五種可能,婁美英沒有懷疑過高小菲,慢性鐵中毒和砷中毒都和她沒關係,祖孫之間相處非常和諧。第六種可能……可能性很多,念頭在陳益腦海中閃過,最終發現一時間無法判斷哪種可能性比較大。“您覺得,高小菲的死是怎麼回事?”陳益轉移話題,不再聊那場火災。婁美英搖頭:“半截身子都埋進土裡的人了,我能知道什麼呢?小菲在外麵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真擔心她是不是變得……和小時候一樣。”陳益明白對方的意思,初中學壞和大學學壞是兩個概念,前者頂多局限在校園,被長輩指指點點,而後者發展起來,會嚴重的多。但這些事情睢城警方已經查的很清楚了,高小菲校外沒有人際關係,她就是一個父母雙亡、普普通通的大四學生,沒有和任何人結過很大仇怨。不論是舍友還是表妹,都隻停留在矛盾層次,說殺人……真的不至於。“您知道高小菲是怎麼死的嗎?”陳益問。婁美英:“不是說中毒死的嗎?”陳益:“什麼毒知道嗎?”婁美英搖頭。陳益:“您老家是哪個村的啊?”婁美英:“南水陽村。”陳益知道這個地方,距離市區不遠,大概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車程。“以前農村裡有那些毒性比較強的藥?”他繼續開口。婁美英如數家珍:“毒鼠強,百草枯,敵敵畏,砒霜……”聽到砒霜的時候,陳益捕捉婁美英的表情變化,未發現異常。陳益:“現在這些東西還有賣的嗎?”婁美英:“不知道,可能有吧,自從搬來城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去過了。”陳益微微點頭,閒聊起來:“這麼多年帶著高小菲一個人,過得挺難吧?”婁美英歎氣:“哎,難又怎麼樣,我必須好好把她撫養長大,閨女平時也經常來看我,好在小菲很爭氣考上了大學,都快要畢業了……”說到最後,婁美英情感壓抑不住,眼淚流出。廚房那邊,女兒聽到了婁美英的哭泣聲,快步走了過來,看著自己母親的情緒有些失控,她皺起了眉頭。“警察同誌,晚上要在家裡吃飯嗎?我出去買點飯菜。”陳益知道,這是要送客了。他站起身。“不用了,非常感謝,我可以去婁女士的房間看看嗎?”女子的態度有了冷漠:“隨便吧。”說完,她蹲下身安慰婁美英,漸漸兩個女人都開始流淚。陳益沒有在意,每一起案件麵對受害者家屬是必須經曆的過程,正如周業斌曾經所說,不要共情,隻管查案,把自己當成查案的工具人,人間疾苦永遠也不可能望到儘頭。至少在當前所有人還活著的時候,不可能。人間無疾苦,那是太過美好的願景。來到婁美英房間,陳益接過秦飛遞來的手套,此時諸葛聰他們已經從高小菲臥室離開,跟著走了進來。房間容納七個人多少顯得有些擁擠,夏嵐和林辰他們留在了外麵。“有發現嗎?”陳益打量房間陳設,偶爾翻動物品,隨口問道。諸葛聰回答:“沒有,一切正常。”陳益沒有再說話,邊走邊看邊查。有歲月,有溫馨,非常整潔,牆壁上掛著幾幅舊時的照片,那是和家人的合影。陳益走了過去,有高家人直係合影,還有高家人全家的合影,包括石怡青父母在內。婁美英一兒一女,火災死了一個,現在隻剩下外麵那一位了。照片上,大家都笑得很開心,可惜現在已經支離破碎。“陳隊,婁美英那邊……有發現嗎?”程漢君在後麵小聲問道。陳益搖頭:“暫時沒有,婁美英記憶的準確性出了點問題,反應倒是挺正常,關於那場火災,和高小菲有關係的可能性很大。”幾人目光微凝。如果那場火災和高小菲有關係的話,那麼婁美英的動機就很充分了。“要不要……帶回去審審啊?”諸葛聰遲疑。陳益擺手:“算了,還沒到那一步,今天隻是初步了解,走吧。”不同嫌疑人無法做到一視同仁,對警察來說司空見慣。幾人走出臥室準備離開,陳益走在最後麵,對石怡青的母親道了聲謝。房門緩緩關閉,陳益下意識回頭,在房門還未完全關閉的時候,通過狹窄的門縫和石怡青母親有了最後的短暫對視。不到一秒鐘,房門徹底關上,但陳益的眼神卻眯了起來。剛才,石怡青母親雙瞳中的悲傷和無奈有了瞬息間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撲麵而來的陰鬱。這種目光熟悉的很,陳益在不少罪犯身上見到過。隻是一種感覺而已,但他的關注點開始轉移。來到樓下,陳益習慣性掏出香煙點燃,回頭看了一眼婁美英家所在的樓層,若有所思。“陳隊,怎麼了?”秦飛開口。陳益抽了兩口煙,說道:“石怡青的母親好像有點問題。”幾人聞言詫異,麵麵相覷,也都抬頭看向剛才去過的樓層。石怡青的母親?她好像和此案關係不大啊。諸葛聰連忙詢問:“陳隊,問題出在哪?”陳益:“出在眼神的變化。”諸葛聰沒聽懂。陳益繼續說道:“高小菲的過往是調查薄弱點,她的長輩也是調查薄弱點,我們基於懷疑一切的原則,還是需要多方了解一下。”“先回市局,諸葛聰,去把石怡青全家的資料調出來,儘可能詳細。”諸葛聰:“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