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口聽了許久的陳書,不知道為什麼卻是想到自己這八年多從警生涯的感慨。
八年前的那天,和如今濮樹差不多年齡的他亦是帶著至高無上的使命感和空前高漲的熱情投入到公安工作中。
可現實往往和想象的並不一樣,派出所每日裡的一地雞毛和委屈。對,就是委屈。誰能想到作為一個國家的強權暴力部門,是個人就可以上門來指著鼻子罵上幾句。
特彆是局裡推出的群眾滿意度反饋。
那些因為賭博、嫖c、打架的人被警察送到籠子裡關上幾天,回頭再問他們對這項服務是否滿意,試問他們能滿意嗎?
他們會說,哦,好的,白吃白住,真的挺不錯了!
可能嗎?
然後天天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社會陰暗麵基本看了個遍,逾越底線的事情也是見得有些麻木。隨著調任治安組,案件卷宗堆增時,心中熱情悄然褪去,都說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陳書也不知道這些年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
警察很苦也很累,警察也是人,也有家庭,也有需求。
需求?
需求。
“川哥,嚴鬆,謝謝你們,我想清楚了,我會留下來。我會在月底的比武中讓大家能正眼看上我幾眼,我會在明年的社招考試中一舉上岸!”
屋裡傳出濮樹平靜中慢慢帶起興奮和感激的聲音。
陳書深吸一口氣,年近三十的他覺得該進去說點什麼,不算是作為前輩的教導或是指點。隻不過是一些過來人的感慨,和一盆子涼水。
他站直身子,轉身敲了敲先前被陳川打開的房門,幾步走進屋內,掃視一圈,露出鄭重神色:“濮樹,你得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想要留下來。這條路並不如你想得這般簡單。”
頓了頓,繼續說道:“警察,它需要熱血和榮譽,而不僅僅隻是一點衝動。”
濮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是下意識的搖頭反駁:“陳隊,我沒有衝動。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很難做出些成績來...”
陳書知道前頭自己說過了,咳嗽一聲,旋即正色道:“濮樹,作為突擊隊的一名新人,你已經用你的實力證明了一個突擊隊員的基本素質。可作為一名協警,你所得到的榮譽是有限的,而你將要付出的,是你的全部,包括你的家庭,你的生活,以及你最重要的未來。
“我知道,你對特警,對突擊隊充滿向往,但是這種向往在現實中是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的。接著你就會知道,向往和現實之間有很大的差距。如果你想留下來,除了忠誠和勇敢,還要具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來承受向往和現實之間巨大的差距,比如來自你家庭的壓力。
“而在未來的特警生涯當中,你同樣可能麵臨真正的生死考驗,會死的。然後你再想想你年邁的父母,你未來孤苦的妻子和無助的子女。而你所能獲得的英雄成就感,往往隻會在某一個瞬間發生。當然,這種成就感我認為不發生會更好。
“接著就是相對枯燥的日常勤務,巡邏、訓練、值班加班也將同時充斥你的工作。你現在有熱情,有向往,有理想,可時間一長,都會消磨掉。相信我,除了一地雞毛和一些微不足道的廉價回憶,單位不會給你留下任何東西。”
站在邊上的陳川和嚴鬆徹底聽呆了,原本他們以為陳書的出現,會將這次濮樹離職的事件成功中止,然後大家回歸往日正常的訓練和工作。
完全沒有想到,陳書進屋裡的一席話,竟似一盆冰冷無比的水一下就澆滅了他們倆好不容易幫著給濮樹升起的那團名為警察夢想的希望之火。
不過濮樹的反應卻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他從原先的震驚,不知所措,到後來慢慢的冷靜,和若有所思。
陳書深吸一口氣,一一看過站在他眼前的兩名年輕人:“濮樹,嚴鬆,你們要記得,沒有人可以取代你們自己去做決定,包括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領導,所有的事都得你們自己認真思考、仔細思考。
“人就這一輩子,怎麼過,你們真的準備好了嗎?你們真的願意為人民公安事業,奉獻出自己的青春嗎?”
看在陳川眼裡,陳書的言之鑿鑿,更像是對他自己的靈魂發問。
他,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這下子,陳川突然有些懷念十年前年輕時候的自己,如果當時有這麼一位領路人站在他的前頭,他一定大著嗓門,毫不猶豫的答應。
就像如今這倆茫然的年輕小夥子一樣。
陳川笑了,果然,他聽到了擲地有聲的回答。
“時刻準備著!”
.......
晚上十點。
陳書和陳川來到久違的“老倆口燒烤”,按著慣例,在店外頭撿了張小圓桌坐下。
一條烤魚、一個烤茄子、一溜散上胡椒粉的羊肉串。
“老板,來幾瓶啤酒,冰的。”陳書朝店裡頭招呼了一聲。
“好嘞!馬上就來!”
“誒,你竟然會主動叫酒?”陳川有些驚訝,隨即轉頭朝屋裡喊道,“來半箱百威。”
“叫這麼多?”原本隻想喝點小酒的陳書,沒想到陳川配合過了頭。
“難得你想喝酒,這機會可不多,還不得把你往死裡灌。”陳川打趣道。
“這麼多喝不完吧?”
“嗬嗬,我喝得完。對了,你這是怎麼了,突然要喝酒,我覺得有問題。”
“嗯,沒事,就是想喝一點。”
這時,五大三粗的老板抱著一整箱的啤酒走過來放在桌邊,爽朗道:“陳警官,都好久沒見你來了。街坊都以為你做了大官就看不上我們了!”
陳書抬頭衝他笑了笑:“哪能呢。就是工作忙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你看今天一有空就來你這邊嘗嘗老味道了。”
老板給陳書等人開了兩瓶放在桌子上後,又緊著開了一瓶自顧舉了起來:“陳警官,我敬你一瓶!”
說完一仰頭,咕嚕咕嚕直接乾了個底朝天,將酒瓶子掉了個頭朝地。老板打了個嗝,啤酒沫子抹了一嘴,哈哈一笑道:“陳警官,我乾了,你隨意。”
陳書沒得辦法,隻能笑著無奈的回敬了一瓶。
不過老板也是識趣的,見陳書堪堪咽下幾口就笑咪著轉身回了店裡。
陳書放下同樣空了的酒瓶,目光平靜地看向老板離去的背影:“陳川,你說我們做警察的都是為了什麼?”
陳川伸手從鐵盤子裡抽了一根羊肉串,邊吃邊說道:“你早上跟那倆小家夥不是整得挺明白了嗎?怎麼這會兒還問起我來了?我們都快奔三了,就不要整這些虛的東西了。”
陳書說:“年輕那會兒我們天天以為做警察的肯定是與匪徒鬥智鬥勇,威風八麵。實際上我們每天都是和一群難纏的大叔大媽扯皮,無休止的那種。”
“哎呀,書,就彆提這些沒勁的話了。你不是從派出所調走了嗎?還抱怨個什麼勁哦。”
“嗯,並不是抱怨。”
“那還和自個兒較什麼勁?上午你不是說的挺好的嗎?我們警察需要的是熱血和榮譽!”陳川夾了一口韭菜,模仿著陳書上午時嚴肅的表情一個字一個字字正腔圓的吐了出來。
還彆說,挺有模有樣的。
說完,陳川做了個鬼臉,從鐵盤子裡抽出根羊肉串遞給陳書:“不過話說回來,熱血還好理解,年輕人嘛,都好這口。就是這個榮譽,有什麼用?看不出來,你這人還好這表麵功夫。”
陳書默然幾秒,轉頭看向正端著一盤菜肴過來的老板娘,笑道:“老板娘,我記得沒錯的話,我們的菜應該是上齊了。”
“對呀,上齊了。”老板娘笑眯眯應聲。
她走到桌旁,彎下腰身將手裡的一盤現炒的臘肉放在小圓桌上,說道:“陳警官,知道你不喜歡打折,每次想給你打折吧,結果你又多給我們錢,所以就給你送盤菜。這是我們在老家自家養的豬,四百多斤咧。前幾天剛宰了醃好給快遞過來,很新鮮的!”
說完,深怕陳書拒絕一樣,放下臘肉的老板娘轉身快步走回了店鋪,進門前,還悄悄回頭望了幾眼。
陳書笑著舉起筷子大大方方給陳川和自己夾了兩片肉,嚼上幾口覺得這肉確實比菜場買的豬肉要香上許多。
他的語氣裡平淡又帶上那麼一點的自得:“這就是我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