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外,風聲愈急,卷起旌旗千層。
中軍帳內,燈火搖曳,照的眾人的身形飄忽難定。
孫傳庭低垂著頭,站在沙盤的前方,用手按著沙盤的邊緣。
他的臉有大半都被隱藏在陰影之中,讓人難以看清臉上的表情。
陳望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朝向著孫傳庭,等待著孫傳庭的回應。
虎大威和方國安兩人目視著孫傳庭,等待著孫傳庭的軍令。
蕭慎鼎、鄭嘉棟兩人神色陰鬱,愁眉不展,等待著孫傳庭的決斷。
大帳之中,沉寂的可怕。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的時間,中軍帳內的燈火好像都黯淡了許多。
而孫傳庭也終於是在最後抬起了頭來。
孫傳庭抬頭的動作,將眾人的目光全都拉攏了過來,彙聚在了他的臉上。
孫傳庭的神色疲憊,眉宇之間再不見昔日的銳氣。
眼見著滿目的瘡痍,眼見著機會的渺茫,眼見著國勢的衰弱。
所有的一切,都讓孫傳庭感覺越發的疲憊。
孫傳庭緩緩開口,直起了身軀,目光從身前一眾軍將的身上緩緩掃過,逐漸的變得堅定了起來。
最後目光停留在了陳望的身上。
看著陳望挺拔的身姿,孫傳庭的神色複雜。
勤王之役前,隻在陝西、湖廣、河南千裡之地轉戰的陳望,能夠稱的上是一名合格的總兵,能力可以節製一鎮,但是也僅僅是節製一鎮。
不過現如今的陳望,眼光卻是不再僅僅局限一地一城,統籌安排皆屬一流,行軍布陣井然有序,有大將之風。
勤王之役時,他就有意提點陳望,將自己對於戰陣的研究,調兵遣將、指揮陣鬥的本事都教給了陳望。
很多時候,陳望擔任的是他副手的職責。
“回師宿州,確實是眼下最好的辦法……”
陳望想出的辦法,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為穩妥的辦法。
糧道被斷,大軍不過九日之糧。
欠餉日久,又經斷糧,遭遇四麵圍困,處於絕地之中,稍有不慎便有傾覆之險。
此時當機立斷,立刻回師撤援,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隻是……
時局至此……
如何能撤……
他們一撤,鳳陽城內的明軍便真如甕中之鱉,釜中遊魚。
如今東南地方內亂不休,張獻忠乘勢進入江西一帶。
天災本就不斷,民怨本就積壓許久,兵禍戰端一起,江西因此爆發了大規模民變。
此前南直隸的戰事使得朝廷下詔,詔發東南諸省之兵馳援南直隸。
江西大量的戰兵因此被抽調,餘下的衛所兵多不堪戰,對於民變根本無能為力,隻能龜縮在城池衛所之中。
很多城池甚至被起義軍打破,江西省內到處都是風聲鶴唳,官紳地主們隻能編練團練,勉強聯盟自保。
如今江西北部已是遍地烽火,戰亂不休。
張獻忠一路南下,經由多地進入江西。
這一次的張獻忠,不再如同之前一般燒殺搶掠,而是開始消防萬民軍的舉動。
開倉放糧,高舉義旗,打出了均田免糧,蕩平中土,剪除貪官汙吏的口號。
張獻忠以本部精騎為主力,遍練了大量的步卒。
不再如同之前一般快速的流竄,而是開始有序的行軍。
在轉進的路途之上,大量因為天災人禍失去了土地、沒有了生計的百姓相繼加入了張獻忠的部隊之中。
而同時江西各地的義軍,也不約而同向著此時風頭正盛的張獻忠靠攏。
前不久從江西傳來消息,左良玉、羅汝才在九江與張獻忠所部爆發大戰。
左良玉、羅汝才合兵一萬七千人一路追擊,先是在九江西部小勝了一陣,而後一路追擊至九江城外。
不曾想,就在九江城外,張獻忠突然下令回師返戰。
張獻忠親領精騎衝陣,追擊的明軍前鋒猝不及防之下土崩瓦解,作為前鋒統領的參將汪雲鳳被陣斬。
追擊的前鋒受挫之後,一般的情況應該是觀察敵情,然後整軍再行追擊。
但是前鋒之後,領兵卻是羅汝才。
羅汝才對於張獻忠,可謂是深仇大恨。
張獻忠逃竄入川,將羅汝才當做誘餌引誘明軍,羅汝才麾下的部隊因此損兵折將眾多。
甚至於羅汝才的叔父羅戴恩都在亂戰之中戰死。
最後羅汝才被明軍在四川圍死在深山老林之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羅汝才最後選擇了投降,接受了楊嗣昌所有的招安要求,隻提出了一點要求。
招安之後,要獨領一營,加入追剿張獻忠的序列之中。
羅汝才本來也是在收攏潰兵,想要重新整兵之後再行追擊。
但是卻好巧不巧,在亂軍之中望見了張獻忠的大纛。
仇人見麵,自是分外眼紅。
羅汝才發了狠,當下命令全軍披甲,而後更是親領甲騎衝鋒,向著張獻忠殺去。
張獻忠的本意是因為九江臨近,趁機擊潰追擊的明軍前鋒,好能安然越過九江城繼續南下。
卻不曾想,羅汝才不管不顧,竟然殺將上來。
而這個時候,張獻忠自然也是不能退讓。
一旦退讓,恐怕會引起連鎖反應,被羅汝才帶領的騎兵一舉衝潰。
張獻忠因此硬著頭皮迎戰。
而後局部的戰鬥逐漸擴大,雙方的後續增援也都趕到,局勢越發的混亂。
一場惡戰就此在九江城下爆發。
張獻忠麾下的部隊,一路東進,雖然也頗為疲憊,但是補給充足,也算是勉強能夠保持軍隊的溫飽。
從各地附從而來隨軍的百姓,為軍隊運輸輜重,擔負盔甲兵器,因此張獻忠麾下部隊的戰兵體能自然是保存的不差。
反觀明軍,人數本就處於劣勢,而且連日趕路之下補給短缺,軍中缺衣少食,早已經是疲憊不堪。
左良玉和羅汝才兩人麾下的部隊也不能算是精銳。
羅猴山一戰,左良玉麾下的精銳折損大半,後續又曆經多戰,折損良多。
如今左良玉麾下的部隊新舊參半,曾經從昌平帶來的邊塞老卒,如今更是不過千人。
羅汝才本來麾下有一支精兵,但是在明軍連番的圍剿也是傷亡大半,雖說後續新練了一營的兵馬,但是真正的嫡係還是當初投降之時帶領的千餘精騎。
九江城下的大戰,最終以張獻忠大獲全勝而告終。
當戰場的天枰傾斜之後,左良玉眼見事不可為,帶領嫡係兵馬撤離了戰場。
羅汝才眼見與張獻忠的距離越來越遠,湧來的敵軍也越來越多,也隻能是無奈放棄。
東南的局勢,越發的惡劣。
張獻忠如今縱橫江西,無人能製,掀起軒然大波。
而此時若是他們撤離鳳陽,鳳陽的明軍將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鳳陽明軍如果被殲滅,不僅會導致整個南直隸在不久的將來都會陷於敵手,還會導致左良玉的失控。
左良玉如今之所以還願意聽令,很大程度都是因為侯詢的命令,以及對於張獻忠的仇恨。
九江一戰,左良玉兵敗之後便開始徘徊不前,不肯儘心討伐。
侯詢若死,左良玉隻怕是會不管張獻忠,而是專心經營麾下的兵馬。
如今左良玉麾下節製兵馬已有三四萬人,劉國能、許可變等一眾歸降的農民軍,皆是隻聽從左良玉的節製。
左良玉如今,已有軍閥之象!
如今北國大地,滿目蒼夷,瘟疫橫行,天災不斷。
南國,尤其是東南,是如今國家幾乎唯一錢袋子。
若是東南淪陷,道路阻塞。
依照如今的處境,隻怕……
孫傳庭握緊了雙拳,他根本不敢去想東南淪陷的後果。
鬆錦大戰一觸即發,西北局勢亂作一團,東南已顯傾覆之態。
這樣的處境。
如何能退?
但是此時不退,又能如何?
孫傳庭凝視著身前的沙盤。
就在這一刻,他徹底的明白了當初的帶領孤軍進入賈莊的盧象升。
他以為盧象升有選擇,但是實際上盧象升根本沒有選擇。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看起來,他孫傳庭有選擇。
但是他孫傳庭根本沒有選擇,
“鳳陽得失。”
孫傳庭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緩緩掠過。
他用手拿過了放在一旁的指揮鞭,向著沙盤之上鳳陽的位置上指去。
“關乎南國全局。”
“風陽失,則南京不保。”
“南京若失,南直隸淪落隻在旦夕。”
“東南局勢就此糜爛,萬賊軍再難可製。”
孫傳庭所說的話,實際上帳中的眾人又何嘗不清楚。
隻是如今之局,如此險境,不撤退返回蘇州,又能如何去做?
孫傳庭緩緩抬起了頭來,收回了放在身前的沙盤之上的目光。
他的目光遊離,緩緩而動,從中軍帳內的一眾將校身上掃視而過。
“西北虜亂,襲擾不斷。”
孫傳庭的聲音低沉而又沙啞,一字一頓。
“東南民變,烽火遍野。”
孫傳庭低下了頭,目光向著身前的沙盤看去。
“遼東邊事,糜爛已久。”
“天災連綿,又起瘟疫。”
孫傳庭閉上了眼睛,正聲言。
“兵戈擾攘,民生凋敝。”
“傾覆……”
孫傳庭的聲音很低,但是中軍帳內的眾人卻仍然能夠聽得清楚。
“近在咫尺。”
孫傳庭的話音落下,中軍帳內一片死寂。
原本微不可察的呼吸聲在這一刻卻是顯得極為清晰。
陳望雙目微凝,饒是長久以來他的自控力都極為過人,但是孫傳庭此話一出,也還是讓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加速了一些。
陳望眼神微動,帳中虎大威、方國安等人,已是心神震動,驚懼萬分。
孫傳庭現在所說的話,實屬大逆不道,若是禦史風聞奏事而上,立刻便要被擒拿下獄。
“所以……”
孫傳庭放下了手中的指揮鞭,目光再度看向帳中的眾人。
“鳳陽,不能退。”
陳望眼神微凝,麵色不變,目光直視著孫傳庭。
虎大威、方國安兩人神色微沉,兩人對視了一眼,而後相繼苦澀一笑,露出了無奈的神色。
蕭慎鼎、鄭嘉棟兩人眼神驚懼,神色陰鬱,兩人下意識的後退半步,冷眼皺眉。
帳中眾將各自的神態無一例外皆被孫傳庭收於眼中。
身處絕地,人心思活,人心有異,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孫傳庭再度舉起手中的指揮鞭,這一次他並沒有再指向鳳陽,而是指向了南直隸。
“浙江、福建、江西三地兵馬已經入援南直隸,最快者距離南京不過百裡之遙,可以作為後繼援兵。”
“北地糧道被絕,但是我軍可以從南方獲取補給。”
孫傳庭手執指揮鞭,指向臨淮。
“臨淮位於鳳陽之東,現在我們占據臨淮,隻需要溝通南京,便可以獲取糧草。”
南京城中糧草自然富足,這一點無容置疑。
“從東南獲取補給確實可行,但是臨淮東南一片皆是坦途,鳳陽山為萬賊軍所把持,斷絕我軍補給再簡單不過。”
一直沉默不語的方國安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提出了問題。
鳳陽山,是位於鳳陽城南五十裡處的山脈。
處鳳陽南部與定遠縣北部交界處,近東西走向,綿延八十餘裡。
鳳陽被圍,無法收到補給,便是因為萬民軍占據鳳陽山,依據著高大的鳳陽山,駐兵紮營,截斷了從南方輸送而來的補給和援助。
“我知道。”
孫傳庭手中落下了手中的指揮鞭,堅定道。
“所以,我們必須要攻下鳳陽山的東部,保障東南的安全。”
孫傳庭的語氣帶著無容置疑的語氣。
陳望跟在孫傳庭帳下的時日許久,他知道孫傳庭此時心中已經是下了最終的決定。
再多的話,再多的因素影響,都注定無法改變孫傳庭的決定。
陳望心中歎息了一聲。
事情,最終還是不可避免的向著最壞的情況偏移而去。
孫傳庭的這一選擇,其實也在陳望的預知之中。
提出撤退返回宿州,是陳望做出的努力。
寄希望於孫傳庭在經受了一年的牢獄之災,經受了一年的折磨之後,能夠改變一些。
但是現在看來。
孫傳庭,依舊還是那個孫傳庭。
中軍帳內。
孫傳庭抬起了頭,挺直了脊梁,眼神之中銳氣再現,亦如黑水裕時,又似青山關般。
萬鈞的重擔壓在他的身上,卻仍舊沒有辦法使他折服。
“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
迎著眾人的目光,孫傳庭丟下了手中的指揮鞭,正聲令道。
“明日。”
“進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