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小半個時辰之後,一身道童的打扮,猶自有些不明所以的女孩兒;就在幾名宦者、衛士的簇擁引領下,出現在滿臉倦色與疲憊的高宗麵前。隻見她一雙眼眸滴溜轉動著,卻乖巧異常的回答道:“回父皇的話,孩兒,確實在東宮,見過這些什物。不過,那還是在長安時的事了。”小太平的此話一出,頓時在殿內引起了一陣低抑的驚呼和歎息;但是原本輕晃不已的珠玉簾幕,反是平靜下來。“太平吾兒,你可知,這些……物件的來曆和出處麼?”高宗也有些意外的按了按額頭,卻又緩聲問道:就見女孩兒毫不猶豫應道:“當然曉得,此乃是太子大兄門下一項特產,東宮所出的玩偶。”“什麼……玩偶?”高宗卻是略顯困惑道:“難道不是什麼祭祀,禱告的器物麼?”女孩兒卻是噗嗤一聲笑了:“回父皇,這可不是什麼祭品、供物;乃是孩兒家玩耍的小玩意兒,也是一項營生。”“最初隻是大兄開恩,為阿嫂(裴氏)門下的宮人們,賺點脂粉錢的小營生;後來在市麵賣的好了,越發搶手和一物難求;就成了東宮內坊的長期進項了;要論起淵源來,孩兒其實也有一份子呢?”“父皇若想要驗證,也簡單的很。這些小玩意兒,在長安東西市上,可是有多處店鋪代為售賣,而西京的各家門第裡,也早已流行開來了。就連孩兒的寢所,也有好些個專供日常賞玩的不同形製。”片刻之後,再度去而複返的內宦,也帶來一堆用彩色絲綢和皮毛,所縫製的毛絨玩具;其中既有圓滾滾、胖乎乎的動物造型,也有仕女、衛士和文人的形象;從用料、針腳、色樣上,顯然同出一轍。這一刻,高宗的眼神已經變得平緩和愈發溫和;然而他猶自還有寫不放心的,命人舉起那具查抄到的“清寶靈尊”神牌:“吾兒,那你又可曾見過此物?”女孩兒隻撇了一眼,就不以為然的說道:“孩兒見過,這不就是供在東宮,那個狸奴小祠裡的玩意麼?怎被父皇命人取過來了,可有什麼不妥麼?”高宗聞言,亦是有些內心無力道:“這狸奴小祠又是什麼因由;怎會又牽扯上吾兒太平?”“父……皇。”女孩兒卻是略有些拉長了聲線:“其實就是個養狸奴,並求平安祈福的所在;當初孩兒險遭不測,在東宮居養了一些日子;也喜歡上養狸奴,大兄就專為孩兒開辟了這處清淨之所。”“而這清寶靈尊的神位,就是宮人們私下供養的眾多狸奴之主;據說隻要定期拜過,能夠讓狸奴的飼主,少些煩擾和困惑,乃至是諸事順遂一些。孩兒停居期間,卻也沒有見過什麼神異或是靈驗。”“寡人……明白了。”聽到這裡,高宗已經意興寡然,擺擺手道:“太平,你可先退下休息了。”然而,他收回眼神轉頭過來,就看見渾身顫抖著,匍匐在地上的許文思,冷聲道:“巫蠱?壓勝?”下一刻,那具小巧的神牌,被高宗抓起又重重擲在了他身上;用一種幾乎是擠出來的低沉咆哮聲道:“寡人何其不幸!險些聽信了爾輩,離間天家親倫,構陷東宮的一麵之詞;說!究竟是誰指使!”“是誰讓你,放著清理東宮,加強護衛的職分不管;去專門搜查所謂罪證?又是誰告訴你,東宮暗藏詛咒君父的巫蠱詛咒;又是誰給你的膽子,拿著這些孩童玩意,當做指鹿為馬、控告儲君的憑證?”“……”這一刻,仿若是天崩地裂,人生絕望的許文思,也隻能在地上叩首不已的發出哀鳴聲:“臣仆有罪……臣仆也被人,欺瞞……陷害了啊!”然而,高宗聞言卻是愈發怒不可遏斥道:“陷害!”“不錯,臣仆就是被……東宮那些彆有用心之人,給陷害和利用了啊!”這一刻,恍然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許文思,卻病急亂投醫一般的,忙不迭將手指向一旁,背手而立的狄懷英道:“就是此輩!”“右丞,真乃好壯士也。”然而,此時此刻的高宗心中嫌惡愈重,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是對著狄懷英,微微頷首道:“東宮有此直義之臣,真乃儲君,也是天家、國朝的幸事也!還不快鬆綁賜座!”“君父當前,下臣不敢領受。”狄懷英解脫了之後,當即鄭重大禮拜謝道:“更何況,儲君在外而遭逢患亂,如今尚且情況不明;身為臣屬,又怎能安然端坐呢?”這話,卻讓高宗的臉色慢慢冷下來。“為何此寮尚在!”隨即他看向地上死狗一般,喃喃自語的許文思,對左右斥聲道:“拉下去,嚴加審問,不惜手段,勿使供出幕後的主使者!當初,誰保舉他的殿中侍禦史;罷職免官,一並下獄!”“聖上。”這時,一直扮演看客和傳話筒的黃門侍郎裴炎,卻出人意料的站了出來:“罪人許氏,係出戶部許尚書(許圉師)家門,是否呈請八議之條。”高宗卻是遷怒的重重拍扶手道:“不準!”“許圉師教子無方,令其暗結朋黨,處心積慮攀誣儲君,如此大逆無道,安敢奢求寬赦!傳旨,將其奪職在家待罪。”“遵旨。”裴炎連忙躬身應道:陰得所求的他,順勢轉入偏殿與諸學士擬詔去了。“你說……儲君在外而遭逢患亂,是什麼意圖!”然而,轉回神來的高宗,卻眼神莫測的看向,滿臉坦然無畏的狄懷英:“你尚在東都,身受審刑之任,不思本職;反而妄言儲君有事,豈有此理。”“正因為,當下都城內有人,妄圖蒙蔽君父,隔斷大內與太子的聯係。”狄懷英卻毫不畏懼的諍聲道:“後來更是假以皇命,封鎖了東宮內外,屢屢攔截、捉拿了太子的使臣,下臣才不得已站出來。”“狄懷英,你可知,自家在說什麼!”隨著黃門侍郎裴炎的離開,在場身份最高的另一位大臣,中書侍郎劉禕之當即喝聲道:“身為熟讀律令的司法之卿,卻憑空以妄斷之言,非議天家的聖斷明裁?”“讓他說!”高宗卻是臉色微微陰沉下來:“都到了此時此刻,寡人倒想聽聽,眾口一詞之下,還有什麼不一樣的內情麼?難道就憑一時的巧言令色,就能輕易的瞞過朕,蒙蔽在場諸位肱骨重臣麼?”“臣……不敢。”聽到這句話,中書侍郎劉禕之刹那間,額頭上汗水就冒出來了;隻能欲言又止的看著高宗臉色,最後還是呐呐退到一旁;任由狄懷英有條不紊的敘述,這些時日的見聞和揣測、判斷。而高宗也從最初的陰鬱和猶疑,慢慢變得冷漠、淡然,又逐漸變得麵無表情;最後甚至眼中閃過了,幾絲的失望之色。最後在一片沉寂當中,慢慢開口道:“你很好,是個諍直之臣,但也僅限於此。”“太多的捕風捉影、妄自揣測之言,實在不足以,成為真憑實據。”高宗再度按住了,突突直跳的額頭道:“更何況,有些非論、質疑之言,本該是太子親自秉明,不當由你這個臣下,輕易僭越的。”“念在一片忠心可嘉,竭力維護的份上,朕也不虞重重加罪!狄懷英,即日起罷除東宮職分,免去大理少卿,以白身留任戴罪效贖;好好鑽研你的律令大集;日後若是重修《永徽旅》,還有用處呢!”這一刻,狄懷英的臉色也不免暗淡下來。他已經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甚至還一度超過了預期;但垂老龍鐘的天子恩威莫測和喜怒不定。也給已經習慣太子李弘寬厚仁恕的他,好好的上了一課。接下來的一切,就隻能付諸於天命。就當他在羽林衛士押送下,步履沉重的踏出甘露殿外;就見到一名麵色驚疑不定的朱衣內謁者,小跑過曲折的廊道、重重宮門和宮台下的長階,頓步在殿外輕聲喊道:“稟報聖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已然返回東宮了。”“……如今,正使人在提象門外,請求陛見。”聽到這些話,狄懷英突然就腳下一軟,跌坐在了地上;心中既是驚喜莫名,又是駭然不已。他驚喜的當然是,回程受到重重阻撓的監國太子,此刻已經回到了,作為東宮的根本之地/大本營的既成事實;但更驚駭的是,太子殿下是在提象門外,請求陛見的。要知道,東宮可是在皇城東麵的夾城。而提象門則是上陽苑的兩座東門之一。而且與東牆北段,連接外苑的星耀門不同,位於東牆南段的提象門,是上陽苑的諸多宮苑,直通皇城大內的唯一門樓;距東宮西麵的延義門,隔了整整一個紫薇城。既然太子殿下的人,已到達了提象門外;這期間意味著什麼,自然不言而喻了。這一刻,跌坐在地的狄懷英,卻是心臟難以抑製的狂跳起來。而在甘露殿內,同樣被這個消息震驚眾人,也爭相跪倒在地。而首當其衝壓力最大的,毫無疑問是負責宮禁守衛,及調兵遣將平叛、定亂的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了;在高宗冷冷的注視之下,他汗流浹背的跪倒在地,隻是沉重叩首道:“臣有負聖恩,但請論罪。”然而下一刻,高宗卻在臉上露出了一個釋然的表情,對著他寬慰道:“鷹揚,無需自責,此乃非你之過;是朕令你專警上陽宮苑,以備萬一的;皇城大內的守備,自有左羽林將軍常元楷,分專其責的。”“聖上!”這時候,一直沒有動靜的珠玉簾幕後,也響起了一個沉厚的女聲:“難得儲君,如此勇於任事,何不宣其相見,以為明辨堂上呼?”然而,高宗卻是沉默了半響之後,才竭力吐出一個“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