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太子李弘這兩年的努力也並非毫無成效;比如弘文館大學士、左庶子張大安,正諫大夫、太子侍讀薛元超已將其視為未來的主君。新入政事堂的宰輔高智周、來恒,也暗自表現示好之意。
但指望此輩就此全力支持太子李弘,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多也就在一些日常事務上,順水推舟的讚同、附和一二;或是朝議發生分歧的時候,基於自身立場和利益得失,略微傾向太子一方而已。
其中高智周進士及第出身,曆任蘭台大夫、秘書監,現已78歲高齡了;來恒是隋朝左翊衛大將軍來護之子,已故侍中來濟的異母兄;現在也是69歲了。高宗治下滿朝堂的老人政治,由此可見一斑;
但他正是用這些年事漸高,相對保守穩健的老臣輪流上位,才得以在時不時的風痹發作下,維持了這麼多年對朝堂的控製力;但代價就是長期死水一潭,需要以天後出麵,來推動革新和大開言路。
事實上,高宗晚年的積弊深重,早已體現在國朝的方方麵麵,並且深入朝野地方了。因此在他無法正常視事的情況下,很多時候都是靠代為臨朝的天後,進行彌合和修補,並為之承當相應的罵名。
比如兩次大非川的送人頭,讓太宗留下的功臣名將凋零,而新生代將帥還未成長起來,依靠一個薛仁貴死命的薅,在東線高句麗故地和西線吐蕃之間,長期疲於奔命的充當救火隊,不出問題才怪。
事實上,除了將帥的青黃不接之外;在多年征戰之後,不但原有以關中位本位的府兵體係,已經出現了疲敝和後力不濟;就連作為補充的“兵募”製度,也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以至兵員開始匱乏。
比如,原本許諾士兵的勳轉和功賞大幅下降,而遠征在外的將士,卻沒有得到充足的衣糧,反而因為不斷爆發的戰事,不斷超期服役和駐守。當他們不得不在境外忍饑挨餓,家裡卻開始生計斷絕。
因此民間民間自然用腳投票,青壯年大量逃避軍役。以至地方官府開始招募老弱,以為充數和應付差事。所以,前些年才有了高宗破天荒以朝廷和皇家權威,作為背書而麵對天下的《募勇士令》。
但這種類似打雞血的事情,也就在初次效果最為好用,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持續發揮作用。另一方麵,朝堂上同樣也是積弊頗深,暮氣重重;因為高宗為了防止孫無忌式的專權,而頻繁更換宰相。
結果就是吏治鬆懈,官員冗雜、政爭頻繁等一係列負麵影響。原本高祖時的選官混亂和濫爵,在太宗朝時已經得到了扭轉,不但合並州縣減少冗餘,甚至一度將在朝的文武官員臣子精簡到了643員。
但是,高宗繼位後為了籠絡人心和對抗長孫無忌為首的老臣,又放開了這口子而大肆封賞,甚至在中書門下尚書省的宰相定額之外,以授予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方式,來繞過中書門下的擎製和勸諫。
因此,如今通過勳貴、官宦子弟的門蔭,對外征戰的軍功晉身,還有下層胥吏的遞補入流;再加上推行科舉多年的選士,形成了相當規模的官員數量,但是朝廷能夠授予的職位,卻是相對穩定的。
最終到了高宗朝晚期,光是在任的內外文武官員,就已經膨脹到了一萬三千有餘;而其他隻有頭銜和身位的候補、待缺的官員,更甚於此,也由此形成了相當的壓力和內卷,政爭就變得不可避免。
然後在官多位少、競爭激烈、卻流轉不暢的情況下,又由此衍生出了貪腐、弄權,乃至是吏治鬆懈的諸多問題。而如此規模的流內品官員支出,再加上連年征戰的消耗,又進一步加劇了國力不支,
因此,高宗晚年風痹頻發之後,就基本放棄了扭轉這種局麵的努力,而開始進入半躺平幕後狀態,將台麵上政務轉交給自己枕邊人,也是與世家大族、勳貴老臣,天然對立和彆無瓜葛的武後監領。
雖依靠這種一內一外、台前幕後的“二聖臨朝”框架,修修補補的維持運轉多年,但也引發了更多的問題和連鎖反應;比如缺少流動的中下層,積累的巨大矛盾和應力,最終化作武周代唐的助力。
當然了,也許最初的武則天並沒有代唐的打算,而隻是效法古代的呂後攝政故事;但隨著天下大勢的發展,自然而然將其推動到那一步。因此,太子李弘麵臨的問題,是如何打斷或主導這種勢頭。
但還要不能對國家造成嚴重的動蕩,或是讓他所珍視的人和事物,為此付出過大的代價;這就有些過於奢望和貪心了。畢竟,具體的關鍵節點改變容易,但天下人心所趨的大勢卻不是那麼好扭轉。
太子李弘,也隻能以儲君監國的天然身份,依靠預知部分未來可能性的優勢,與之一點點的拉扯和爭奪;其中潛在的事態和未來局勢的主導權。故麵對太子李弘的深入請教,江畋也隻能換位剖析:
“身為統治者,注定要在身邊聚合了一群,不同訴求和野望的追隨者;關鍵在於如何調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在確保彼此製約和競爭的相對權衡之下,同時最大限度揚長避短,發揮出各自的用處。”
“這一點,你要向那位天後學習才是;她以相對卑微的出身,成功擊敗和排除了,其他高門顯第的女子,入主中宮長期專寵於聖上;並且籍以人君的仰賴而影響前朝,迅速將黨羽遍布朝野之間。”
“未來更是無論背負多少罵名和惡意如潮,都矢誌不悔、毫無動搖的,一步步踏向入天下權勢巔峰,將那條鋪滿無數屍骨與怨望的血色之路走完。如此堅定的意誌和信念,也是前所未有的範例。”
“相比之下,殿下你除了身體病弱之外,幾乎是一出生就在絕大多數人的認知中,理所當然的擁有了眼前的一切;自然也缺少她那種無時無刻自省的憂患意識,和長久如履薄冰的政治敏感性的。”
“身在其位久了,自然會產生一種嚴重的錯覺,仿若現有一切都是天經地義、與生俱來的一般;然後,加上身邊謀求幸進之人的鼓動和勸說,就會無節製濫用權柄和揮霍德望,來追逐諸般樂趣。”
“縱觀數千年的史冊,無道昏君和亡國之主,並不是一夜之間早就的;而更多是從原本堅持的操守和賢德之中,一步步沉淪在歌功頌德的逢合聲中,被引誘著走向了放縱自身**與情緒的反麵。”
“畢竟身為人君,除了自己時時省身之外,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夠冒著被惡意遷怒和株連的風險,來主動直言上諫種種錯誤和得失呢?阿諛逢迎的小人固然很多,但是明哲保身的隨大流更多。”
“事實上,曆朝曆代的太子,都難以善終的悲劇和變亂,都源自家國天下一體,君臣父子二元體製下的本能猜忌與相疑。天子垂拱而治、總覽天下,本能警惕和戒備一切,可能染指皇權的嫌疑。”
“而身為儲君,自然而然舊有最大的嫌疑,也是君父眼中潛在的天然原罪之一;這並不以個人意誌和動機為轉移,而以東宮的整體立場和傾向所決定。畢竟,提前上位的從龍之功,誘惑太大了。”
“後世有句老話:混亂才是進步的階梯。相對那些出身很低,卑微到難以自拔的大多數人,越是缺少規則和紛爭不絕的時代,就越充滿著向上層級躍遷的機會。無論是改朝換代,還是帝統更替。”
“狸生啊……狸生”一口氣討教到這裡,太子李弘亦是心潮澎湃,臉色泛紅的歎息再三道:“孤是何等福報,才有幸請益良多?但相較孤之病弱,六郎(李賢)或八郎(李旦),又豈非良選呼?”
“嗬嗬!”然而江畋卻是意味不明的笑出聲來:“那既可以說是機緣巧合,或者說也是無形的因果使然吧!且殿下作為早就該死之人,無疑能夠帶來更大的變數,也能夠令我獲得更大的樂子吧!”
太子李弘見狀還想要說些什麼:外間就響起了傳報的擊築聲,同時一個聲音尖柔沙啞的老宦,在外間急促道:“君上……君上……大內傳召了!”這時,太子李弘卻目光焯焯的看向了江畋:“可否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