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衝動。”
粱拉著信的衣袖,想要把他帶去耳室好好勸導一下。
粱比信年長五歲,沒有信那麼鋒芒畢露。
“毋要勸我。我心中有數。你且看我如何駁斥這個黑心毒夫。”
“唉——”粱無奈地搖著頭,隻能跟著信搖著官袍往殿內走去。
二人一進來,就見到扶蘇又在舉著書問韓非。
扶蘇認真學習起來,就像是尚書台那些上了年紀的博士、仆射一般,鑽研古書時皺著眉頭,眼中滿是疑惑。
而且讓周圍人感到驚訝的是,扶蘇的學習接收能力特彆的強,而且背誦能力幾乎達到了超群的地步。
而這些,都是在扶蘇學習《韓非子》的時候才表現出來的。
這就讓信非常疑惑。
他可是學室出身,精通律法,忠心耿耿,對太子一心一意,怎麼不見太子麵對自己時也有這樣高的讀書熱情呢。
見到信雙目炯炯地盯著自己,韓非還有些怯意。
信長得高大威猛,比韓非強壯許多。而且他的眼中燃燒著莫名的憤怒,看樣子都是衝自己來的。
“師傅,為何不接著講啊”
韓非將心思收回來,指著《說林》下篇對扶蘇一一解釋。
信則耳朵豎起,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在尋找機會。
粱在一旁看著虎視眈眈看著韓非的信,心中多少有些害怕。
信這個人,要做君子。他已經得罪了趙高,現在這是又要得罪大王眼前的紅人,太子心儀的師傅嗎
韓非徐徐地道,“這做事,就好比雕刻。雕刻的原則就是,鼻子先刻大一些,眼睛先刻得小一些。鼻子大了可以改小,而小了是不能改大的。”
“眼睛小了可以改大,大了卻不能改小。”
“做事也是一樣的道理。做的事情如果日後還能補救,做起來就不容易失敗了。”
“師傅的意思是,凡事都要留有回旋的餘地。”
韓非聞言亦喜,他捋須道,“善。”
信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去打斷韓非,隻是這個道理,卻讓他找不到攻擊的縫隙。
他隻能繼續在後麵等待著。
“崇侯、惡來知道不順從紂王就會被誅殺,可是他們沒有料到,武王會滅掉紂王;”
“比乾、子胥知道自己的君主必定會滅亡,但沒料到自己會被殺死。”
“所以說,崇侯、惡來知曉君主的心理,卻不懂得國事的興廢;比乾、子胥通曉國事的興廢,卻不能察覺君王的心理。”
聽到這兩句話時,信頓住了。
韓非說的後一種人,不就是他自己嗎。
因為不能通曉大王的心意,所以被攆到了扶蘇的身邊,還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官……
墨汁掉在了簡牘上……
粱一直都覺得韓非的話很管用,因為他發現,趙高就是按照韓非所說的小人逢迎君王的方法來謀取在大王麵前的信任的。
韓非說著,隨後還非常無奈地捋須,“大概隻有聖人才能二者兼備吧。”
扶蘇也忍不住問,“我看其實每個人性格裡有好的一部分,也有壞的一部分。隻是有些人比較淡泊、正直、慷慨大度;而有些人卑鄙、奸詐、貪婪。為什麼在師傅的文章裡,人似乎都是壞的呢。”
“仿佛天底下沒有好人,都是壞人。”
信聽到這個問題,同樣也為之一振。
他也想聽韓非是怎麼回答的。
韓非聽到這個問題,卻望向了窗外的梅花。
“好、壞,其實都是相對的。”
“天冷了下雪,有炭盆取暖的人會激動地說,明年又是一個豐年;而在冬天穿著夏天衣服的人,會咒罵上天不公,他們希望大雪趕快停止。”
韓非回過頭來,又鄭重其事地對扶蘇道:“臣給太子教的是如何君臣之間相處的道理,君臣都是治國國家的人,手中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而在權力、利益麵前,人性是不堪一擊的。就算是品性再高潔的人,時間久了,也會被權力腐蝕。”
“那些生活在王宮郊野之外的人,他們沒有作惡,隻是沒有機會罷了。如果給他們作惡的權力,並且他們不必付出作惡的代價,他們難道會不作惡嗎”
“所以國家才需要定製、才需要以法度作為準則,明確作惡所要付出的代價,這樣才能在源頭上製止。”
扶蘇聽來聽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難道天底下沒有好人嗎明明是非忠奸、黑白曲直,自有公論,為什麼師傅卻是把人都想象成最壞的來對待。”
信憋了一肚子的話,每次想打斷,可是都被扶蘇搶先一步,而且問的剛好是他自己的疑惑。
“太子啊。難道你忘記了,我方才對太子講的嗎凡事,都要有回旋的餘地。治國更要謹慎。臣子雖然有忠有奸,難道說太子會因為朝中有一些忠臣,所以就可以不用奸臣了嗎”
“而這根本不可能的。忠臣有忠臣的不便,奸臣也有奸臣的可用之處。”
“太子總不會以為,君王隻要忠臣輔佐,國家就不會滅亡了,政權就不會被褫奪了。這恰恰相反。”
“往往對君王權力威脅最大的是剛正不阿、正直良善之士,因為他們更容易獲得人心;而奸臣滿身汙泥,遭人唾罵,才更願意全心全意地依附君王。”
“而如果現在要讓太子來決定,給這些人設置一道藩籬,讓他們不能越過。太子難道是要給忠臣設置嗎。當然是不能,太子要給奸臣設置不能逾越的藩籬。”
“這樣奸臣尚且跨越不了的藩籬,忠臣也跨越不了。”
這一次,扶蘇心悅誠服地道,“師傅說得太好了,講得太透徹了。我如今得到師傅的教導,以後會犯的過錯將要大大地減少了。”
信坐在邊上,手中的筆記錄地飛快。
他終於知道,是他自己誤解了韓非。
能說出這樣話的人,韓非他自己,也本來就是個忠臣。
“我還有一個問題。”
“太子善於思辨,實在是難得,難得啊!請問吧。”韓非也是頭一次覺得,給人做師傅是這麼快樂的一件事情。
“君主不能把權力交出去,而權力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執劍之人,必定會被權力腐蝕。可是這樣的話,君王若是不明,那天下不就完蛋了嗎這不就是一個悖論嗎”
韓非道,“是的。君王如果自己不明,那這個國家注定就要完蛋了。所以君王要終其一生慎重。”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