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劉老太爺的院子,便顯得比何秀娟的院子寬敞許多。劉老太爺原本就是離陽城的大戶人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劉府中的年輕人都戰死了,剩下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便隻剩下劉老太爺、劉婆婆,以及幾個原來府上的老人,維持著營生。不過,離陽城雖然隻有五百多人,總得有人牽頭管理一些事務,處理一些糾紛。這些事情便由德高望重的劉老太爺牽頭承擔了,李瘸子等人一起協助辦理。劉府的院子中此時已經來了不少人,李瘸子一直在門口守著,看到陸長生的身影,便迎了上來,大聲喊道,“長生來了!”眾人紛紛起身,讓出一條道來。陸長生朝大家微微頷首,便坐在了劉老太爺的下首。誰也沒有刻意安排座位,隻是大家都覺得應該這麼坐,這麼些年議事的時候都是這麼做的,也就成了習慣。陸長生坐下之後,便像以前一樣準備聽大家說。每次離陽城百姓商議大事,向來是大家各抒己見,將自己的想法、建議、訴求說出來,然後陸長生再說幾句,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最後是劉老太爺總結,基本上陸長生所說的都會同意。陸長生等了一會,見沒有人開口說話,便抬頭環顧一圈,將目光落在了劉老太爺身上。劉老太爺朝陸長生笑了笑,“長生,今日召集大家碰頭,大家沒有什麼想說的,就想看看你有什麼想說的沒有。”原來是大家都不好開口,等陸長生來開口說破。畢竟當年那條規矩是陸長生提議的,也是他力主定下來的,這麼多年來都一直遵循,才有了離陽城的穩定。然而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前期有人被俘虜,城內不開城門,導致身首異處。現今為了救小姑娘柳兒,偏偏答應交換,放走了那兩個女子。總得有個說法,才能服眾。這時,陸長生正要開口,一個沉悶的聲音響起,“我想說一句。”眾人看過去,是一個黑瘦的婦人,約莫四十多歲,是個莊稼人。劉老太爺問道,“阿桂嫂,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阿桂嫂眼眶泛紅,“大家都不說,是因為長生這些年為離陽城做了太多的事情,大家不忍心說。”“我心中也感激長生,他吃的苦、受得罪比我們要多一百倍。可是我男人**當年在打仗的時候被抓走,後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活活被北莽賊子砍死在城樓下。如果我不說,我到了那邊之後,我男人問我,為什麼當年北莽開出條件放人,離陽城不答應,而現在柳兒就能換,是誰的命更貴重一些嗎”“那我該怎麼和他說,這麼些個日日夜夜,我又怎麼能睡得著”阿桂嫂的話,讓在場的人都沉默了。**雖然是個農戶,可是每次殺敵的時候都奮不顧身,尤其是他的兒子被北莽亂箭射死之後,他更是每次都衝殺在前,一把鋤頭殺了不少北莽官兵。那一次,官府要用**的性命威脅開城門,城樓無人答應。最終**被亂刀砍死在城樓下,屍首異處。這時,又有一人站出來,“阿桂嫂既然開頭了,我也說一句,否則我那兄弟也是白死了。”“規矩是長生定的,也是長生破的,總得有個說法吧。”接二連三,有四五人站了出來。這些人,都是家人當年被俘的,卻死在了城門外,進不得離陽城。大家的目光都看向陸長生,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陸長生神情平靜,目光沉穩,“諸位街坊鄰居,六年前我們定下了一個規矩,那就是大漢離陽城,可戰死,不換俘,永不降!”“這六年來,我們都做到了,離陽城也保住了,這是大夥用性命拚下來的,是忍受著家人慘死在眼前的痛楚堅持下來的。”“可是為了救柳兒,我破壞了這個規矩。”“這件事情是我一人所為,我自然要一肩承擔。我數了一下,當年先後有二十八人被北莽抓獲用來脅迫我們打開城門,其中有二十四人是自己逃跑出去被抓住的,這些跑出去的人,當他的腳步離開離陽城的時候,便不再算是我們大漢的人,因此我不需要對他們有任何交待。這一點,大家同意嗎”眾人無言,那些逃跑的人原本也是離陽城的百姓,可是當他們拋棄離陽城的時候,離陽城也拋棄了他們。這就是選擇,成年人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到底,哪怕是用性命來負責。李瘸子說道,“那二十四個人已經不算是我們離陽城的人了,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的親兄弟。對於他,他是一個逃兵,長生不需要對他有任何交待。”“至於其他人,我想他們的親人朋友也在這裡,應當也是這個想法。”陸長生見人群中有人點頭,有人回答“不需要!”,於是接著說道,“剩下的四人,是和我們一起並肩作戰的人,我至今記得他們的模樣和名字。”“開武館的張大力,阿桂嫂的丈夫**,劉老太爺家的親侄子劉全,還有一個雖然王大嬸沒有做聲,可我清楚地記得,他就是王大嬸的丈夫何老九!”“他們就死在城樓下,死在我們的眼前。可是哪怕他們被抓了,刀架在脖子上,被用來脅迫我們開城門,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開口求饒,沒有人答應要換人,更沒有一個人說出‘開城門’三個字。這四個人是英雄,我得給他們交代才行。”人群中王大嬸已經嚎啕大哭,六年過去了,突然有人提起她死去的丈夫,說他是英雄,如何不讓她傷懷。獨眼郎中鐘北小聲寬慰她,“何大哥是條好漢,是個大好男兒,一直活在我們心中。”王大嬸一聽,越發哭得厲害,“要是老九還活著,我怎麼會落得如此境地”“他自然是大好男兒,豈是你這般細苟所能比的。”鐘北有些尷尬地扯了扯嘴,“這麼多人,彆亂說。”“細雖然細了點,總是聊勝於無吧。”陸長生並沒有去聽二人的話,繼續說道,“我定下的規矩,我破壞了,他們四人為此流了血,丟了性命,我願意以血償血。”話未落音,便見紅光一閃,一柄小劍刺入了陸長生的肩膀之中。紅色小劍,正是賴曉明傳授玉瑩的大道同歸的血劍。眾人驚呼,“長生,不可!”王大嬸哭喊道,“長生,我不是要你這般傷害自己啊!”“你已經為離陽城,為我們付出了這麼多,怎麼能怪罪你呢”劉老太爺顫巍巍地站起來,劉婆婆連忙攙扶著他走到了陸長生身前。“長生,鄉親們商議這個規矩,絕對沒有任何人說要你以血償血,絕對沒有任何人怪罪你的意思。”“我們今日商議,就是想著大漢都已經如此頹喪了,我們的規矩是不是變一變,再商議一下我們以後的路該如何走”陸長生抽出血劍,帶出一線血花,“一事歸一事!”“雖然你們不怪罪我,雖然你們不要我以血償血,可是我總得給死去的人一個交待,這樣我才能心安。”“大家無需勸我,這第二劍是還給張大力的。”又是一劍刺入,深淺和第一劍一般無二。“這兩劍,是還給**和劉全的。”又是一劍,刺入了手臂之中。阿桂嫂看到陸長生手臂上的血窟窿,終於忍受不住,放聲痛哭,“**,長生已經給你交待了,你該滿意了吧!”待陸長生將血劍拔出來之後,準備刺入最後一劍之時,劉老太爺將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之上,“長生,夠了,足夠了。”“劉全的那一劍,我受了。如果你一定要刺,那就刺入我的身上吧。”陸長生看著白胡須有些激動的劉老太爺,便歎了一口氣,“劉老太爺,劉全的命也是命,我欠他的,就得還給他。”劉老太爺哆嗦著說道,“那個時候不一樣啊!”“那個時候北莽賊子還在攻城,威脅的是整個離陽城。而這一次,我們堅守了六年,大漢一直沒有人來救我們。更何況,她們威脅的是柳兒一人的性命而已。你換了對離陽城,對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並無多大影響啊!”陸長生搖了搖頭,“在我心中,離陽城裡所有大漢人的性命都是一樣的。”“大漢軍人,當守衛疆土,護佑百姓,擊退敵襲,職責所在,義不容辭。”陸長生將劉老太爺的手拿了下來,輕輕放在劉婆婆的手中,提起血劍又朝自己手臂刺了下去。“這一劍,還給劉全。”王大嬸一腳踹在獨眼郎中鐘北的腿上,罵道,“長生受了這麼重的傷,流了這麼多血,你還不去給他上藥包紮一下。”鐘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陸長生的跟前。陸長生扶起鐘北,“不要緊的,我的身體我知道,這些血流著流著就習慣了。”鐘北有些無奈,“你還是信不過我的醫術啊。”“其實我的醫術很好的,隻是我擅長帶下醫而已。”陸長生沒有理睬鐘北的絮絮叨叨,“我估計有人對我這樣的交待還是不滿意,畢竟他們失去的是至親家人的性命,而我隻是手臂上刺了幾劍而已。不過我還要守城,還要禦敵,不能受傷太重了。”“接下來大家要商議的事情,你們定奪就好了,到時候轉告我一聲就行,我都同意。”劉老太爺見陸長生神情有些不對,可是想著他平日裡也是這般麵無表情,便也沒有多說。陸長生走到門口,又回頭說道,“今晚,我要離開離陽城了!”........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