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華停住腳步,仰起頭。
雪落無聲,一片雪花停在他的眼睫上。
在寂靜的屏障裡,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耶律華仰望著孟詩的背影,輕聲道,“你還真是不給自己留後路。”
這個女人對她自己實在是太過無情。
原本不管她說她身體有什麼問題,他都可以用北魏王宮有禦醫一定能治好來搪塞過去。
但孟詩卻偏偏說連東吳的醫官都看過了,他又能如何作答?
且不提他們北魏的醫官並不比東吳的高明,嬴抱月作為醫毒戰榜首,本身就是數一數二的醫者。既然連嬴抱月都束手無策,那麼孟詩說的恐怕就是事實。
不管她對自己多狠,在如此神靈氣息濃厚的地方,修行者不得妄言。
孟詩還不至於用這種事來當理由來騙他。
“是嗎?”
耶律華低下頭來,“是這樣嗎。”
“所以我說我是不男不女的怪物,”孟詩淡淡道。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更何況耶律華還是北魏的太子,有沒有兒子直接關係到他能不能順利繼承王位。
耶律華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望著前方,視線沒有一絲動搖。
不如說一個說想娶她的男人若是對這種事都毫無反應,她就真的隻能懷疑耶律華對她彆有居心了。
耶律華沉默片刻,呼出一口氣。
“你還真的會考驗我。”
“考驗?”孟詩笑了,她並不想揭穿耶律華的言不由衷。
作為一個王族子弟,他為她做到如此程度,已經足夠抬舉她了。
她很滿足了。
最後的時刻,就讓他給她留下一段完整的回憶吧。
孟詩看向月光下美麗無比的雪山,目光微涼。
如果她真的能相信他說的所有話,那該多好啊。
然而她卻隻能親手戳破這層幻夢。
“太子殿下,”她笑了笑,刻意嘲諷地翹起嘴角,淡淡道,“你之前說的那麼好聽,我還以為你不在意呢。”
耶律華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他深吸一口氣,平靜道,“我若說不在意,那一定是假的。”
孟詩握著劍柄的手微微一顫,緩緩收緊。
耶律華注視著她的手指,歎了口氣。
“但那是因為,我想要和你的孩子。”
孟詩一怔。
“可若是不能有,隻能說是沒有緣分。”
耶律華的眼中劃過一絲痛意和無奈,“我也隻能接受這個命運。”
“你瘋了嗎?”孟詩愕然不已,眼中的驚詫化為冷笑,“太子殿下,哪怕是開玩笑,你也太下血本了。”
她明明說了她不願接受夫君納妾,隨後又說了自己難以有孕。
那也就意味著如果有人願意接受這樣的她,那麼可能會終生無子。
這種情況下,耶律華還願意繼續騙她,也太賣力了吧?
放在普通人家都不會有男人接受,更何況耶律家還有王位要繼承。
“開玩笑?”耶律華淡淡道,“我若是真開玩笑,應該已經從這山上掉下去了。”
“天地神靈在上,修行者言出必行。”
孟詩難道不是專門挑這個時間點來問他的嗎?
“太子殿下,我不是忍氣吞聲的女子,”孟詩握著劍柄,平靜開口。
“你若是騙我,是會死的。”
“我知道,”耶律華笑了笑。
連他父親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妾室都能暗算君王,更何況心誌堅忍的修行者?
“我剛就想告訴你,你不相信我也無妨,”耶律華道。
孟詩從小受了那麼多苦,如果真會那麼輕易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語,那他才擔心。
修行者之間,有著更簡單的解決方式。
“若是有朝一日我說了謊,你直接拿逐日劍砍了我就行,不用那麼麻煩。”
耶律華淡淡道。
即便到了現在,他的境界依舊不如孟詩,他大概這輩子也不會比她強的。
況且他有種預感,他若是膽敢欺負孟詩,某個前秦女人首當其衝就不會放過他。
想到被嬴抱月和她身邊的男人們追殺的場景,耶律華不禁打了個寒噤。
但抽完涼氣,他笑起來,溫聲開口。
“阿詩,你記住,你已經不是十二歲時候的你了。”
現在的她,有妹妹,有朋友,有想要追隨的主君,更有隻屬於她的緊握在手中的力量。
“所以,不要害怕,嗯?”
雪落無聲。
孟詩無言以對。
她握著劍柄,望著眼前雪山,隻能無可奈何地開口,“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奇怪,奇怪,太奇怪了。
“彼此彼此。”
耶律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原本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第一眼看見孟詩就會忘不了她,直到今天孟詩向他袒露了內心,他才終於明白了一切。
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和孟詩都是不被這世間所容的人。
他自年少起就離經叛道,卻背負著“太陽之子”光華君的美名和長房長孫的位置不得壓抑自身的秉性,若不是他實在忍不了跑出去打馬賊,他早就在王宮裡憋瘋了。
他是一匹野馬,卻隻能在宮牆中當不是自己的自己。
孟詩也是如此。
她身為女子,卻不能以女子的身份生存,壓抑著自己走到現在。
“怪人配怪人,你不覺得我們是絕配嗎?”
孟詩咬牙。
“你這樣,是會失去王位的。”
她用腳想都知道,如果耶律華真將敢她納為正妃,對太子的彈劾書一定會像雪片一樣飛上北魏王的案頭。
“如果有朝一日我不能繼承王位,或者繼承了又被人從北魏王的位置趕下來,那一定是我做的不好,和我娶了什麼樣的女人無關。”
男人的勝負,與女人無關。
這是母親從小到大一直告訴他的道理。
耶律華平靜開口,“所謂王,就是要保護所有人。如果我連你都保護不了,算得上什麼夫君,又算得上什麼君王?”
孟詩擱在劍柄的手指一顫。
耶律華注視著她的手指,目光明亮、深沉,像是草原上吹拂過的闊朗的風。
他忍不住伸手抓住她握著劍的手,輕聲道。
“若是……”
他想說若是他能早點遇見她就好了。
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下。
若是他們能早點相遇,也許各自都不會受那麼多的苦。孟詩不會嘗遍世間酸甜苦辣,他不會在九重宮闕中苦苦掙紮,卻無人能理解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可這樣的話,他們各自卻又不會是現在的這般模樣。
即便痛苦,他們確實是在各自最好的年歲遇見了彼此。
察覺耶律華從後麵抓住了她的手,孟詩剛想掙脫,耶律華卻握得更緊。
“阿詩,不要逃避。”
孟詩卻渾身如觸電般一震,“快放手!放……”
她目光驚恐地注視這石階下的黑暗,就在她掙紮的一瞬間,密密麻麻的黑色手掌忽然從石階下的空洞中湧出,抓住她的腳將她往裡麵拖去!
耶律華瞳孔一縮。
來了!
他早就發現孟詩和他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在提防著什麼。
耶律華咬緊牙關,這玩意就是孟詩選擇在這個時刻和他坦陳內心的元凶!
她早就預料到了她接下來可能會遭遇不測,所以才選擇在這個時候和他說這些。
說實話,剛剛他能自信地向孟詩求婚還得感謝這東西。
如果不是孟詩在自己最後的時刻選擇問他求親的事,他一直都不敢肯定孟詩心中的想法。
孟詩也許自己都沒意識到,她這個時候問他想不想娶她,意味著什麼。
耶律華深吸一口氣,他之前一直提心吊膽,此時終於看見了本體,心中反而有石頭落地之感。
他眸光如電,調動渾身真元,猛地揮劍砍斷那些纏著孟詩雙腳的黑手,托著她的身體將她狠狠往上一推!
“莫華!”
孟詩猛地回過頭,看見耶律華渾身被黑手纏繞,拖入深淵之中。
明明被裹成了個粽子,但少年卻咧開嘴,向她露出一個笑臉。
“阿詩,你去吧,去完成你的心願。”
他知道,孟詩一定想要陪嬴抱月走到最後。
可惜,他得提前退場了。
不過能在最後時刻知道她心中一直有他,他學的這點本事還能幫她一把,他也算沒白來一趟。
耶律華嘴角帶笑閉上眼睛,但下一刻他猛地睜開雙眼。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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