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傳鱗從葛嶺鎮放舟南下,風塵仆仆取道雲南,輾轉趕赴大梁國的南方重鎮揚州。
華山派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如今他是青城派的嫡傳弟子,師從一十三代掌門韓兵,師徒一脈相傳,他是首徒,亦是關門弟子。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韓兵沒什麼門派之見,並不在意他修煉華山派的悲風回旋劍,隻要儘心儘力為青城派奔走,使什麼劍法無關緊要。
秦榕並沒有隨行,她有孕在身,與其父秦鄴留在了葛嶺鎮,置於叛軍的保護下。名為保護,實則軟禁,這也是韓兵牽製郭傳鱗的手段,人心隔肚皮,儘管納了投名狀,韓兵還不能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另一方麵,趙伯海借胡人之力攻破蛇盤營後,並沒有急於東進,他采納韓兵的策略,悉心經營夾關,派遣遊勇散騎南下騷擾,掠奪茶葉、鹽和鐵器,主力按兵不動,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架勢。在朝廷看來,叛軍沒有一鼓作氣進犯京師,坐等各路勤王義師北上,形成合圍之勢,將勝機拱手相讓,讓人十分費解。
樞密使聞達出身行伍,久經沙場,一語道破天機,趙伯海是在等,等春暖花開,等草長馬肥,等胡人大肆進逼河北三鎮,天下大亂,這是老成之舉,背後定有高人指點。魏國祥深以為然,但他覺得叛軍按兵不動反是好消息,趙伯海需要積蓄力量,大梁國也需要喘息,時間是站在他們一邊的,動員起一國之力,難道還不能平定叛亂嗎
大梁國的這一年冬天,波詭雲譎,暗流湧動,胡人、叛軍、朝廷三方勢力各懷心思,暗中磨礪爪牙,合縱連橫,明麵上卻維持著某種脆弱的平和。正是在這樣詭異的局勢下,郭傳鱗搭乘一艘做茶葉生意的商船,離開了葛嶺鎮。
北地苦寒,無有蔬食,胡人飲乳血,食肉腥,對茶葉的需求量很大,雲南地區產茶的下腳料,壓製成磚運到北方,換取裘皮良馬,獲利極多。然而河北三鎮被羊氏經營得鐵桶一般,茶商插不進手,隻能另辟商路,不遠萬裡來到衡河一線,賄賂戍邊的官軍,輾轉與胡人交易。官軍亦樂見其成,一方麵各取所需,平白得一注抽成,上下分潤,餉銀反淪為雞肋,另一方麵通商易物,可緩解胡人頻頻犯邊,免去不必要的廝殺,何樂而不為。
茶商與胡人的交易僅限茶葉,鹽鐵向來由朝廷專賣,若膽大妄為,夾帶私貨,官軍可以沒收貨物,先斬後奏。夾關太守史翔對鹽鐵查得極緊,力主“寸鐵粒鹽不入胡”,沒人敢太歲頭上動土,試探他的尺度和底線。
商船的老板姓金,是個精明能乾的茶商,這次他囤了二十條船北上,正是看準隆冬時節,胡人茶磚消耗殆儘,做一筆緊俏生意。說巧不巧,金老板撞上夾關淪陷,被困十餘日,惶恐不安,人都瘦了好幾圈,原以為血本無歸,連性命都難保,但叛軍對他們秋毫無犯,正兒八經做起了生意,二十船茶葉,獲利還多了半成。隻是這一回叛軍以金銀付賬,收不到裘皮,良馬更是毛都不見一根,聽說叛軍轉手拿茶葉跟胡人交易,所易物資儘數充當軍用,不入私人之手。
臨行之前,還接到一宗推不掉的小生意,郭傳鱗主動找上門,搭他的船順路南下,並慷慨付了二十兩紋銀的定金。空船返程很不劃算,但葛嶺鎮缺少貨源,山裡出產的裘皮質量又差,運到南方也值不了幾個錢,金老板本來就有意載些客人貼補沿途費用,像郭傳鱗這種孤身行客,氣質沉定,出手闊綽,他舉雙手歡迎還來不及。
郭傳鱗自稱在赤龍鏢局當鏢師,刀頭上舔血,混口辛苦飯吃,葛嶺鎮毀於戰亂,鏢局上下風流雲散,人挪活樹挪死,隻好另謀出路,去南方投奔熟人。金老板眼睛很毒,猜測他跟叛軍有些瓜葛,保不定是探子細作之類的角色,他也不說破,隻當不知,常請郭傳鱗到自己的船上坐坐,喝幾杯淡酒,吃幾口鮮貨,閒聊上幾句,有意無意套他的話。
生意人走南闖北,最擔心局勢動蕩,兵禍四起,這一趟生意有驚無險,全須全尾獲利而返,今後呢趙伯海能否在夾關立穩腳跟胡人的生意還做得下去嗎這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務必要多方設法打聽仔細。
郭傳鱗這些時日耳濡目染,心知趙伯海有韓兵輔佐,胸懷大誌,絕非那些短視的叛軍頭目可比,吃什麼飯當什麼心,既然問起,他便順手幫襯一二,有意無意替趙伯海說幾句好話,這更坐實了金老板的猜測。
郭傳鱗對胡人的茶葉生意很感興趣,金老板也是個健談的人,禮尚往來,告訴他一些外行人摸不到的竅口和門道。熟稔之後,郭傳鱗裝作不經意,問道:“與胡人交易,茶葉固然獲利豐厚,鹽和鐵器也能賣個大價錢吧”
金老板心如明鏡,吐吐舌頭道:“老弟有所不知,朝廷實行鹽鐵專賣,把鹽和鐵器賣給胡人,是要砍腦袋的!”
郭傳鱗明知故問道:“哦,這麼嚴重”
“怎麼不是——有厚利,沒風險,這等好事,大家還不擠破頭了!”
“難道就沒有人鋌而走險”
說到犯禁的話題,金老板有些膽小,他下意識向艙外望了一眼,比了個大拇指,壓低聲音道:“有總是有的,不過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咱們這種守法的小商賈,可不能跟他們比……”
郭傳鱗笑道:“都是些什麼樣的大人物”
金老板打著馬虎眼說:“客人說笑了,我也是道聽途說,哪有個確信的,嘿嘿……嗬嗬……”
郭傳鱗沒有追問下去,他猜到韓兵是怎樣說動胡人的。取消專賣,開放商路,把鹽和鐵器大量輸入胡地,會不會是飲鴆止渴呢不過韓兵依然這麼打算,一定權衡過其中的利弊得失,他隻是個聽命於人的小卒子,何必操這個心!
他望著滔滔江水,心道:“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趙帥能不能因運而起,是不是一條真龍,就看他的氣量野心,還有韓先生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