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間,李一翥往來葛嶺鎮,前後也有數十遭,他沒有去旗幌招搖的酒樓,而是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鋪,叫做“程三桌”,門麵狹仄昏暗,隻夠擺三張八仙桌,老板娘吊著個臉趴在櫃台上,店小二沒精打采,懶得搭理他們。
李七弦停住腳步,蹙起秀氣的眉毛,嘀咕道:“爹,這種地方又臟又暗,我不去!”
李一翥“嘿嘿”一笑,當先踏入飯鋪,大馬金刀地坐下,拍著桌子叫道:“小二,快過來點菜!”
李七弦拗不過他,嘟囔著嘴,心不甘情不願跟了進去,李一翥笑道:“丫頭,彆使臉色給人看,我什麼時候委屈過你!”
那小二有氣無力地招呼道:“客官,要點什麼酒菜”
“來一隻燒鵝,切五斤牛肉,一大碗煎豆腐,六個羊蹄,一個羊頭,再來一桶自釀的白酒。”李一翥不假思索,脫口報出一大串。
李七弦歎了口氣,伸出小指在漆水斑駁的條凳上點了一下,沒有發現油膩和汙垢,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來。等眼瞳適應了暗淡的光線,她才察覺這家“程三桌”的特彆之處,那就是乾淨,梁柱,牆麵,地磚,櫃台,條凳,八仙桌,無不擦拭得纖塵不染,反讓人覺得,進來的客人不甚乾淨。
李一翥留意到女兒神情的微妙變化,他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頜,笑著招呼兩個徒弟坐下來,彆杵在那裡像兩根木頭。
第一碗菜很快端上桌,普通的青邊粗瓷碗,普通的煎豆腐,兩麵焦黃,貌不驚人。李一翥舉箸夾了一塊丟進嘴裡,吃得連連點頭。李七弦知道父親對飲食頗為挑剔,一味煎豆腐能讓他如此讚賞,味道定不差。她抵擋不住誘惑,從懷裡掏出一塊素白的手帕,仔細擦過筷子,夾了一塊送入口中,細細品嘗。
豆腐滋味醇厚,略帶鹹鮮,李七弦吃得眉開眼笑,好奇道:“真鮮——是什麼鮮味”
李一翥道:“你們都猜猜看,哪一個猜中了,我教他一套得意的劍法!”
店小二又送上一桶噴香的白酒,自家私釀,價廉物美,郭傳鱗很有眼色,起身接過酒桶,穩穩給李一翥倒滿一碗,清冽的酒液一滴都沒濺出來。
“手很穩,膂力不錯,練劍不成,是塊使槍的好材料!”李一翥心中讚了一句,三根手指捏住碗沿,仰脖一氣喝乾,涓滴不剩。
郭傳鱗又給師父倒了一碗,然後是師兄和師妹,最後才輪到自己。
李七弦雙手捧起酒碗,嘗了一小口,一條辛辣的熱線從舌尖淌過喉嚨,鑽入小腹,像火燒一樣。她臉頰微紅,吐著舌頭哈著氣,“辣!”連連用手扇風,夾了塊豆腐解酒。
郭傳鱗喝了幾口酒,猜測道:“是蛼螯的鮮味吧”
李一翥一拍大腿,“不錯!”
李七弦白了郭傳鱗一眼,擱下酒碗推到一邊,問道:“蛼螯是什麼”
李一翥道:“是一種海鮮乾貨,極其鮮美。傳鱗,你是在哪裡嘗到的”
郭傳鱗頓了頓,訕訕道:“韓先生喜歡吃,特地遣人到南方海邊,千裡迢迢買來煮粥喝。”
“原來是這樣……聽說他祖上是維揚人,後來才遷至河套的,難怪……”李一翥若有所思。
“沒聽他說起過。”郭傳鱗留上了心,他記起韓兵說“青城派得罪了華山派”,結果招惹上滅門之災,李一翥對韓兵的出身來曆查得如此清楚,其中定有緣故。
說話間工夫,店小二端上一大盆乾切牛肉,一碗麻辣羊蹄,李一翥舉起筷子劃了個圈,招呼道:“來,彆光顧著說話,喝酒,吃肉!七弦,多敬敬你兩位師兄!”
牛肉用紅曲染得通紅,半精半肥,羊蹄燉得極爛,麻辣滾燙,李一翥大口吃肉,大腕喝酒,無移時工夫半桶白酒下肚,頭上汗氣氤氳,鬱積在胸口的血氣絲絲鬆動,隨酒氣散去。
李七弦嫌羊蹄膈應,隻吃了幾片牛肉,白酒卻是碰都不碰,待到羊頭上桌,更是扁了扁嘴,皺眉嘀咕道:“爹就喜歡吃這種不上台麵的東西!”
李一翥“嗬嗬”笑道:“丫頭,嘗嘗看,閉上眼睛嘗一口,落雁峰可吃不到這等美味!”
“不——要——”李七弦說什麼也不上當,隻挑豆腐牛肉吃,那羊頭熱氣騰騰,眼瞼半開半合,她連看都不敢多看。
郭傳鱗正吃得口滑,眼梢瞥見光影晃動,又一名客人踏進飯鋪,找了個靠櫃台的位子坐下,甕聲甕氣要一碗煎豆腐、一個羊頭和一桶白酒。
李一翥道:“聽見沒有,來這裡喝酒的都是識貨人,這家店的煎豆腐和羊頭不同凡響,彆處是吃不到的……”
郭傳鱗覺得那新來的客人有些眼熟,趁著倒酒的空擋,飛快地瞥了他一眼。那人中等身材,滿麵風霜,脖頸粗壯,肩膀和胸脯鼓鼓囊囊,儘是結實的肌肉,衣衫打滿補丁,腳邊隔著扁擔和繩索,看模樣是個賣苦力的山挑夫。
夾關以東素有“衡河纖夫,葛嶺挑夫”的說法,在葛嶺鎮討生活的挑夫不計其數,其中更有“山挑”和“河挑”之彆,山挑夫跋涉葛嶺,河挑夫往來碼頭,互不相擾。挑夫手頭留不住銀子,賺了幾個錢,多半吃喝精光,“程三桌”小歸小,酒菜著實不便宜,不是他們常來的地方,李一翥頗感意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郭傳鱗腦中靈光一閃,頓時記起那挑夫曾在秦宅出現,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形跡隱蔽,恰好被他瞅個正著。事後他問起此人,韓先生說他是大帥麾下的“烏鴉”,一夥有七八人,喬裝打扮,潛入夾關打探軍情,語氣中透出一絲不屑,顯然並不看好他們。
那“烏鴉”十有**是衝著李一翥而來!
郭傳鱗慢吞吞啃著羊蹄,羊蹄沒肉,滋味全在一層皮上,他心頭閃過數個念頭,很快下定決心納個“投名狀”,用食指沾了一點白酒,在桌上寫下“細作”二字。洪鯤臉色微變,身體像一根繃緊的弦,李一翥不動聲色,他喝乾碗裡的白酒,隨手把桌上酒水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