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整個會場靜得可怕,針落可聞,所有人屏住呼吸,麵麵相覷,氣氛降至冰點。
終於,先鋒派的作家們再也按耐不住,據理力爭道:“方老師,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可是世界文壇上獨樹一幟的派彆,馬爾克斯更是這種文學派彆裡的代表人物,就連諾貝爾文學獎……”
“除了《百年孤獨》,你們看過馬爾克斯的其他作品吧?”
方言直接打斷道。
“當然!”
馬源等人如數家珍地報出《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等等。
“既然你們看過他的這些,怎麼還會說出他的作品都很魔幻呢?”
方言道:“馬爾克斯的大部分作品要麼現實,要麼就是現實壓倒魔幻,那些幻境、夢境甚至夢魘般令我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情節,大多數都有著現實的依據與原型。”
“像《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那永遠不可能等到卻一直被期盼著的戰爭撫恤金,《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那個下象棋自殺的男人,男女主角更是取材於馬爾克斯父母早期的愛戀經曆,而《百年孤獨》中數量繁多的塗著十字的私生子,不斷打造著金魚的上校,甚至於那些或吃牆灰、或做壽衣、或一輩子留存處女之身的女人們,都是拉丁美洲民族在曆史上所遭受的種種災難和不幸……”
此話一出,立刻引得眾人連連點頭,拍手稱是。
“在馬爾克斯的裡,魔幻和現實兩個概念並不是平等的,不是50的魔幻和50的現實,而是5的魔幻與95的現實。”方言道,“我的《狩獵》是如此,描述墨西哥農村的階級壓迫和剝削的《佩德羅·帕拉莫》也是如此,卡夫卡的很多同樣如此,魔幻真正的源泉是現實。”
“這……這……”
餘樺猶兩眼圓瞪,對魔幻現實主義和先鋒文學的認知在這一刻徹底被顛覆。
馬源、格非、殘雪等先鋒派作家試圖辯解,但是無從下嘴,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我們首先是現實主義作家,然後才是用了魔幻、幻覺現實主義的手法來寫作。”
方言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基於社會現實的創作,我和馬爾克斯一樣對‘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幻覺現實主義作家’這種稱謂很反感,就像傳聞裡朱元璋怒斬畫師的感受一樣。”
“什麼意思?”
王碩轉頭看向鐘阿城,就見他輕而易舉地說出典故。
“百位畫師為朱元璋畫像,朱元璋看了以後,一怒之下殺了95名,隻留下了5人。”
“為什麼要殺呢?畫的不夠好嗎?”
“不可謂不好,隻是他們隻顧了俊美,而不像了真容。”
聽到鐘阿城這話,在場的一個個立馬恍然大悟。
“魔幻現實主義”中的重點,其實不在魔幻,而是在於現實主義!
方言一本正經道:“現實主義是反映社會問題的一麵鏡子,那麼魔幻現實主義算是一麵哈哈鏡,因為它對現實進行了有意的誇張和扭曲,給現實問題披上了一層虛幻的色采,結果卻是人們常常因為哈哈鏡裡的‘魔幻’,而忽略了真正重要的社會問題和事實真相,這就完全是本末倒置了。”
餘樺猶如被醍醐灌頂了般,隱約有一層窗戶紙被捅破,全身猛地哆嗦了下。
像他這樣幡然醒悟的,人群之中,不在少數,開始質疑和反思起推崇魔幻現實主義的先鋒文學。
看到這一幕,王朦露出欣慰而滿意的笑容:
“我原本以為岩子把《狩獵》加入這次座談會的研究議題,是想要推廣和傳播‘幻覺現實主義’,為已經出現瓶頸的先鋒文學指引新的方向,但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
“您的意思是?”
朱偉投去疑惑的目光。
“他是在借這場座談會,在借《狩獵》這部幻覺現實主義的,希望更多的作家能回歸到現實主義文學。”王朦會心一笑,“把創作的重心重新放在社會問題上,就像《五一九長鏡頭》一樣。”
“確實,一個‘魔幻現實主義’魔倒了無數先鋒派的作家。”
朱偉沒有把握道:“不過他們已經走火入魔,恐怕沒那麼容易能清醒過來吧?”
“這就要看岩子自己了。”
王朦一想到《人民文學》編輯部組織的這場香山會議,如果真的能夠成為重振現實主義文學的大會,包括自己在內,都將在華夏當代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心裡不禁地充滿了期待。
視線當中,方言舌戰群儒,跟先鋒派作家從魔幻現實主義,談到現實主義,接著談到先鋒文學。
“方老師,就算你說得很有道理,可是學習和創作魔幻現實主義,未必就一定要放在現實主義上,魔幻現實主義裡的‘魔幻’手法和風格也可以是當代文學作品寫作和創新的重點。”
馬源等人很不滿道:“您的意思難道是說我們先鋒文學從一開始就錯了?”
方言道:“先鋒文學裡的‘先鋒’,是什麼意思?”
“什麼?!”
包括先鋒派的作家在內,在場所有人都為之一驚,完全不明白方老師為什麼要問出這麼個問題。
方言環顧四周:“誰能跟我翻譯翻譯,先鋒文學裡的‘先鋒’是什麼意思?”
“方老師,先鋒就是前衛的、創新的、走在文學潮流最前沿的……”
“在形式上突破常規和傳統的限製!”
“內容上引入被忽略的、遭禁忌的話題,像《百年獨孤》就有亂倫、青色、專製等元素。”
“沒錯,就是因為傳統現實主義文學已經過時了,所以我們才要積極地引入魔幻現實主義。”
“我們要敢天下作家所不敢的,要想天下讀者所不能想的,要突破傳統文學不能達到的極限。”
“………”
先鋒派作家嘰嘰喳喳,七嘴八舌。
方言忍不住地打趣道:“既然你們都說‘先鋒’是要走在彆人的前頭,可如果跟在彆人的屁股後頭,這怎麼能叫‘先鋒’呢。”
“方老師,這是藝術創造的基本規律,對外來的文學流派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模仿和吸收。”
格非梗著脖子,“五四運動以來,一直都是這樣子的,一開始的現實主義文學也是學習和借鑒了西方‘寫實古典傳統’,我們現在不過是再用魔幻現實主義,給現實主義文學注入新的活力。”
“在初始階段可以理解,但一直“效”下去,就違背了藝術創造的基本規律。”
不等方言開口,張承誌等吃瓜群眾早就躍躍欲試,主動地加入這場論戰之中。
“是啊,沒有哪位偉大家是隻因模仿他人、複製他人而偉大的,魯迅先生、茅公、巴公、沈公他們哪一個不是走出了自己的文學道路,哪一個沒有開辟影響我們近現代文學的流派!”
“至於你們先鋒文學嘛,完全沒有把‘先鋒’轉化為“創新”、將‘模仿’轉換為‘創造’。”
“就是,你看看我們尋根文學,一直紮根在民族地域文化進行文學創新!”
“………”
麵對著現實主義文學、尋根文學等陣營的圍攻,先鋒文學雙拳難敵四手,漸漸敗下陣來。
王碩強忍著笑意,參會之前,又擔心又嫌疑全國青年作家座談會會太無聊,現在才發覺自己太年輕,真是大呼“精彩”,打起來,快打起來,彆君子動口不動手了,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眼見形勢落於下風,馬源極力地反駁道:
“先鋒文學並沒有一味地模仿,我們隻是更側重文體、語言、敘事等方麵的探索和創新。”
“可如果各種各樣的形式的可能性全都被實驗過了呢?”
已經醒悟的餘樺想起了方老師曾經指點過自己的話。
“怎麼可能!”
馬源等人嚇了一跳,餘樺你個濃眉大眼不會也背叛先鋒文學啦?!
“可是沒有一種文學流派不會走向儘頭。”
餘樺道:“先鋒文學也不例外,就像方老師曾經告誡我的,等到先鋒對文本和語言的探索空間變小了,就會失去繼續實驗的空間,也會失去了探索動力和目標,我現在覺得這話說得太對了!”
“我也讚成!”
一直圍觀的張承誌突然站出來,毫不避諱地說自己的《金牧場》就嘗試過先鋒文學的技法,但卻是模仿失敗的典型,口口聲聲地聲稱自己上了魔幻現實主義的當,莫名其妙地追求一個失敗的結構。
“這話何從說起呢?”
方言、王朦等人互看一眼,很是好奇。
張承誌說:“我這個人不懂外語,對魔幻現實主義技巧的學習,都是從翻譯著作開始,所以我寫的《金牧場》,不管怎麼寫,都不可能會是正宗的魔幻現實主義,因為我看到、我學到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統統都是國內的翻譯大家們譯好的‘二手’稿子,再怎麼學也一樣是半吊子。”
“就像吸星大法是北冥神功殘本一樣。”
方言點了點頭。
王碩看熱鬨不嫌事大地補充了一句:“方老師,還有辟邪劍譜是葵花寶典的殘本!”
“哈哈哈!”
頃刻間,爆發出一陣接一陣的笑聲,稍稍地緩和了因為激烈討論而變得劍拔弩張的氛圍。
有一部分像餘樺一樣的先鋒派作家,慢慢地認清了先鋒文學的真麵目,已經準備或者正在打算拋棄了先鋒文學這個虛無縹緲的概念,轉而奔向方老師這盞文學明燈指明的大道——
現實主義文學!
而另一部分的先鋒派作家,像馬源一樣都笑不出來,麵色陰沉,想再為先鋒文學大戰三百回合。
但是礙於全國青年作家座談會開幕式的召開,幾方人馬不得不鳴金收兵,暫時休戰。
王朦作為此次會議的主辦方,上台說了一通慷慨激昂的開場白,方言同樣也不例外。
等到開幕式結束以後,餘樺第一時間找了過來,清澈的眼神裡不再充滿迷茫。
“方老師,謝謝您!”
“謝我什麼呢?”
“謝謝您把我從卡夫卡的屠刀下解救了出來。”
餘樺激動不已,“就像當初您用卡夫卡的,把我從川端康成的刀下救回來一樣。”
方言笑了笑:“這麼說,你又找到自己新的文學方向了?”
餘樺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準備放棄先鋒文學,不再在魔幻現實主義這一條道走到黑。
“很好!”
方言拍了下他的肩膀,其實若非考慮到有些話不能上台麵,唯恐言辭過激,爆發無端的爭吵。
先鋒文學發展到80年代末就再也發展不下去了,很多先鋒派作家已經走火入魔,以先鋒之名,故弄玄虛,沉迷於個體經驗,對社會和時代的問題沒有更深入地關注,用詞刁鑽艱澀,在疏遠人民群眾的同時,也沒有闡明什麼深邃的道理,就像陳凱哥、婁曄這幫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的文藝片一樣。
麵對商業和通俗文學的衝擊,的市場非常狹窄,而且遭到文學界其他流派的厭惡。
於是乎,整個先鋒文學在文壇裡就臭了,“先鋒派”漸漸變成了個罵人的詞彙。
也因此,上輩子的餘樺才會從先鋒文學,回歸到現實主義,寫出《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等,隻不過如今有方言的指點迷津,他現在醒悟得更快,也更加地徹底。
“本來這次魯迅文學院交代的畢業,我準備往先鋒文學的方向寫。”
餘樺一本正經道:“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方言說:“看起來你已經有了新的思路?”
餘樺道:“我準備跟隨您的步伐,寫一部幻覺現實主義的,把重點放在現實主義上。”
“什麼主題?”方言詫異不已。
餘樺說自己當《推理世界》的編輯也有一段時間,平日裡接觸最多的不是懸疑推理的,就是刑偵破案的題材,所以自己的這本幻覺現實主義也打算從警匪故事入手。
方言越聽越感興趣,“接著說。”
“我看新聞上有說。”
餘樺道:“我想寫一個警察調查一起謀殺案的時候,因為錯誤的判斷而導致了無辜者被錯殺的悲劇,就像《狩獵》裡的主角,因為女孩的‘童言無忌’而遭到全鎮居民的霸淩,甚至是謀殺一樣。”
方言立刻想到了朱一朧主演的電影,巧的是改編的就出自餘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