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1984年規定,部份企事業單位要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像《科幻世界》這樣的文學出版社,不得不創辦些通俗文學雜誌而彌補被取消的津貼和補助,而全國製片廠的情形也差不多,不容樂觀。
就在第五代導演崛起的這兩年裡,華夏電影觀眾就減少了幾乎52億人次。
許多製片廠上映的電影隻能賣出十幾個拷貝,甚至隻有幾個拷貝,造成了巨額的虧損。
偏偏拍這些電影的錢不再是以前一樣,由上級撥款和財政補貼,大部分是從銀行借來的,製片廠的盈虧問題和債務危機越來越嚴重,危及到了生存和發展,整個電影界的思想隨之混亂起來。
到底是支持娛樂片還是鼓勵文藝片,已經徹底地擺在台麵上了。
麵對這樣的選擇題,方言並沒有第一時間站隊,而是看似顧左右而言他道:
“去年有一部橫空出世的電影,叫《黃土地》,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
此話一出,引得石方禹、滕進賢、鐘惦斐、謝非等人連連點頭。
“大家覺得這部電影怎麼樣?”
方言麵帶微笑,環顧四周。
就見“文藝審美”陣營的人率先站了出來,旗幟鮮明地讚揚起《黃土地》:
“這部電影給我們帶來的衝擊,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震憾’!”
“不錯,章藝謀在《黃土地》裡的攝影和美術,延續了《那山那人那狗》的‘畫麵和色彩’的敘事風格,又一次顛覆了華夏電影的傳統敘事和影像的關係,把‘影像’立於‘敘事’之上。”
“這不可謂不是第五代青年導演們的代表之作之一!”
“………”
褒獎之詞,溢於言表,方言甚至能聽到不少電影評論家款熱地推崇陳凱哥、章藝謀這種“淡化情節”、“淡化人物”、“淡化主題”的反傳統電影模式,而且冠以“現代電影”的美稱。
“現代電影就一定要淡化情節、人物、主題嗎?”
夏偃板著張臉,提出異議,“我看未必吧。”
鐘惦斐點頭附和說:“如果按照你們的說法,《那山那人那狗》豈不是也不是現代電影了?”
“《那山那人那狗》當然算是現代電影!”
“文藝審美”陣營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回道。
畢竟,如果連第五代開山之作的《那山那人那狗》都不算現代電影,《黃土地》這些又算什麼?
“那麼,問題就來了。”
鐘惦斐和夏偃相視一笑,“《那山那人那狗》有著清晰的人物關係,明了的劇情故事,還有深刻的主題內涵,但是我在《黃土地》裡找不到任何的共通之處,甚至有些地方我根本看不懂。”
方言詫異不已,“鐘老真的看不懂嗎?”
鐘惦斐大大方方地承認,就算把《黃土地》反反複複地看了三遍,依舊是看不懂。
夏偃等電影節老前輩也紛紛讚成,批評《黃土地》完全沒有好好地講故事。
眼見兩個陣營劍拔弩張,方言仿佛樂子人一般,還要再拱一把火:
“我看西影廠的代表也在這裡,能不能透露下《黃土地》到目前為止的拷貝情況?”
“不瞞各位,其實《黃土地》的拷貝賣得並不是特彆好。”
西影廠的代表在眾人的注視下,如實相告,一年以來也就賣了大概30來個,勉強保住了本。
“明明是好評如潮,為什麼觀眾市場的反響會是這樣呢?”
方言追問西影廠內部有沒有召開過研討會,分析研究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西影廠的代表直截了當地說:“吳廠長他們覺得,《黃土地》本質上是一部文藝片,而不是娛樂片,不管是內容、形式,還是敘事節奏和美學上,對普通的觀眾並不友好,不是那麼的通俗。”
“這麼看來,《黃土地》吸引的更多是電影人,而不是電影觀眾。”
方言左看看,右看看。
“藝術作品一定有欣賞的門檻,如果夠不上這個門檻,對於作品的理解必定不會太深刻。”
有人反駁道:“文藝片一直都是這樣,觀眾應該反思自己的審美水平,這麼多年有沒有提高?”
方言皺眉,“文藝片可以有門檻,但這個門檻一定不能妨礙廣大觀眾去看電影。”
“可文藝片是這樣的,觀眾們隻需要去看就好,而我們電影人考慮的可就多了。”
“華夏電影要發展,要跟國際接軌,就離不開這些文藝片、這些先鋒電影去探索。”
“我們的娛樂片比不過好萊塢,比不過港片,華夏電影要想彎道超車,文藝片才是唯一出路!”
又有人挺身而出,堅決維護“文藝審美”路線。
“但你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這不管是對製片廠,還是觀眾,都是弊大於利。”
方言毫不客氣地點出了80年代華夏電影行業的問題所在。
這年頭,對文藝片的追求和創作,遠遠大於對市場和觀眾的關注。
跟電影廠、電影市場、電影觀眾的需求完全背道而馳,相當於是“兩條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之所以會如此,純粹是如今的文藝片,特彆是第五代的電影,有國營電影廠投資和兜底。
正是因為不用在乎票房和盈利,才給了這一批第五代導演和先鋒探索電影生存的土壤和空間。
可以說,像章藝謀、陳凱哥這些第五代導演是計劃電影體製的受益者,而後來的賈樟科、張揚、王曉帥、陸釧等第六代就沒這麼幸運,他們直麵的是越來越商業化的電影市場,票房是第一位的!
所以,八九十年代國產電影的沒落,不僅僅是遭受電視劇、港片好萊塢、盜版碟片等衝擊,也是因為這幫不懂商業片的電影人,為了追逐文藝電影和國際獎項,逐漸地脫離觀眾和市場。
比如《無極》、《滿江紅》、《圖蘭朵:魔咒緣起》……
最誇張的還要數《749局》,跟《上海堡壘》並稱為國產科幻片裡的“臥龍鳳雛”了!
隨著“探索”走向“極致”乃至“極端”,這些被慣壞的導演拍出的電影,經常是“零拷貝”。
上至製片廠,下至電影院,經常是入不敷出,賠得血本無歸,最後倒閉的倒閉,減產的減產。
畢竟,真正能贏得觀眾和市場的,不是那些“文藝片”和“先鋒電影”,而是現在被電影界和媒體界唾棄、鄙視和排斥的娛樂片,而這場關於“娛樂片”的討論將決定華夏電影未來的走向。
……………麵對文藝片虧損不賺錢的事實,眾人爭鋒相對,侃侃而談,現場的氛圍越來越緊張。
看著被卷入漩渦中心的方言,龔樰滿臉憂色,手心裡全是汗。
朱菻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忐忑不安的心越跳越快,尤其當西影廠的代表霍地站起身來。
“關於如何盈利的問題,我們的吳廠長從《拯救大兵瑞恩》、《沒有航標的河流》等電影裡,逐漸摸索總結出了一套思路,就是讓《黃土地》這些電影拿到國外去,報名參加外國的電影節。”
“夏威夷電影節,戛納電影節,柏林電影節,威尼斯電影節,甚至是在奧斯卡。”
“但凡能夠在海外電影節取得重要獎項的作品,完全可以就地向國際電影商出售電影版權。”
“然後把這個獲獎作品帶回國內上映,有獎項的加成,自然就能吸引更多的觀眾到電影院裡。”
“就像《那山那人那狗》一樣,起初拷貝在國內賣得也不好,可在日本引發轟動,而且拿下日本電影學院最佳外語片,立馬在國內博得巨大的關注和討論,拷貝和海外版權的銷量都有顯著提升!”
“…………”
頃刻間,滿堂嘩然。
一個個交頭接耳,激烈地探討著吳天名這種思路的可行性。
方言大為意外,“國外拿獎,國內上映”的模式,可是後來章藝謀、陳凱哥、婁曄、賈樟科這幫第五代、第六代導演一貫的做法,沒想到這毀譽參半的路子竟然被吳天名給想出來了。
鐘惦斐堅決反對道:“能獲獎固然是好事一樁,可每年的國際電影節就這麼多,能入圍重要獎項的作品就已經是鳳毛麟角,能獲獎的更是屈指可數。”
然後看向文藝審美陣營的人,“難道就指望一兩部作品,來抹平文藝片給製片廠造成的虧損?”
一時鴉雀無聲,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但始終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最終不得不老調重談,再一次搬出《拯救大兵瑞恩》、《那山那人那狗》來聲援。
“這裡我要澄清一下,從嚴格意義上講,《那山那人那狗》的確是文藝片的範疇。”
方言笑道:“可《拯救大兵瑞恩》就不是了,它是商業片!”
聽到這話,包括鐘惦斐在內的所有人感到震驚,滿臉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更準確地講,是商業和藝術相結合的主旋律戰爭片。”
方言一本正經道。
“主旋律!?”
石方禹、滕進賢等電影局的人一下子來了精神,總覺得這個新詞有種莫大的吸引力。
夏偃饒有興趣道:“小方,你好好地給大家說一說這個‘主旋律’。”
方言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番,“弘揚家國情懷”、“體現時代精神”、“彰顯主流價值”、“博得商業成功”等字眼,讓“主旋律商業片”得到在座文化、宣傳、廣電等部門領導的高度重視。
“商業片怎麼能跟主旋律掛鉤呢?”
“是啊,商業片就是娛樂片,供人消遣的電影跟主旋律好像並不搭啊!”
“方老師,不知道你這‘主旋律商業片’的說法有什麼根據嗎?”
“………”
在質疑聲中,方言從容應對,“從電影理論的角度看,娛樂片並不能簡單地跟商業片畫等號。”
“娛樂片這個概念太過於包羅萬象,我覺得流於表麵,空泛空洞,而且國外也沒有‘娛樂片’這種叫法,不如用類型片來區分得好,既能跟國際接軌,也能有利於今後華夏電影的發展。”
“難道把娛樂片改叫類型片,就能跟主旋律聯係在一起了嗎?”
《當代電影》的編輯拋出自己的問題。
“類型片分很多種,敘事片、戰爭片、科幻片、功夫片、恐怖片、喜劇片、愛情片等等。”
方言道:“其中有適合‘傳播真善美,突出主旋律’的片種,也有不適合的片種。”
接著如數家珍地舉例,比如《廬山戀》隻是純粹的愛情片,而《牧馬人》卻是主旋律愛情片。
再比如《高山下的花環》,跟《拯救大兵瑞恩》一樣,也是主旋律戰爭片,隻是前者展示是華夏的價值觀,而後者是美國的價值觀,但一樣在商業成績上取得巨大的成功。
“唰唰唰。”
此時此刻,越來越多的人已經不滿足於聆聽,乾脆拿出紙筆,如獲至寶般地記了下來。
特彆是《電影畫報》、《大眾電影》、《當代電影》等電影相關報刊的記者、編劇和評論家。
“但像《午夜凶鈴》這類恐怖片,自然就不合適融入主旋律。”
方言道:“除此之外,還有喜劇片、靈異片、文藝片等,硬往裡加入‘主旋律’,隻怕也是把牛頭安在驢頭上,最後落了個‘四不像’,所以區分娛樂片的類型,是能否拍主旋律電影的前提。”
“說得好啊!”
夏偃眼前一亮,拍手稱快。
一下子,就有人響應,一個接一個地鼓起了掌,嘩嘩的掌聲漸漸地蓋過了爭議聲。
龔樰在人群中驚訝地發現,鼓掌鼓得最凶的居然是各大製片廠派來參會的代表們。
畢竟,偌大的電影界裡,對電影商業化、娛樂化的批評最多的其實是電影評論家、理論家、雜誌編輯,當然,不少製片廠也抱著同樣的態度,但是市場和觀眾的反饋再明顯不過。
從1980年開始,連續多年時上座率最高的都是所謂的“娛樂片”、“類型片”。
截至目前為止,娛樂片的產量實際上已經超越過當時華夏電影年產量的百分之五十。
到底是要錢還是要臉,全國的製片廠都陷入兩難的境地,但就在這樣的十字路口前,方言這個文藝界的指路明燈再一次給他們帶來了希望,指出了一條既要臉又掙錢的新路——
那就是主旋律類型片!
方老師,你太有才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