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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雪鐵龍從視線中掠過時,朱偉趕忙地給自行車上鎖,然後湊了上去,主動打招呼:
“方老師,您回來啦!”
“對,昨兒剛回的京。”
方言下了車,和他閒聊了起來。
“王碩的稿子改得怎麼樣了?”
“好,已經改好了,跟石鐵生的《足球》一樣,準備登在第二期的《人民》上。”
“他這人沒給你和曉曼姐添什麼麻煩吧?”
“沒有,曉曼姐說他猴精猴精的,見人下菜。”
朱偉說:“偏偏在創作上很有天賦,屬於一點即透的那一種,可惜對沒有多大熱情。”
方言道:“他要是但凡對多一份熱情,也不至於隔了這麼久,才重拾創作。”
朱偉豎起大拇指,“您高明!說得跟王主編講的一模一樣。”
“這一期的樣刊還沒出吧?”
方言一邊說,一邊拾級而上。
朱偉道:“沒呢,王主編他們說,要等您從陝北回來,再商量第二期內容的最終編排。”
徑直地來到編輯部,此時的辦公室裡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隻有寥寥幾人坐在桌前。
“岩子!”
看到方言的身影,陳曉曼不免意外,隨後和王扶等人一擁而上,臉上寫滿了驚喜。
“我們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把你盼回來了。”
“出了什麼大事?”
方言一怔,這未免也忒誇張!
陳曉曼笑道:“你是身在其中不自知啊,當然是尋根!”
“王主編已經發話了,方主任如果回到編輯部,第一時間通知他。”
王扶讓朱偉立刻去請王朦。
方言環顧四周,覺得一雙雙眼睛盯著他,猶如盯著一座金光閃閃的寶藏般。
一問才知,自己在陝北鬨出這麼大的動靜,把整個文壇鬨得沸沸揚揚,幾乎是把全國各地的雜誌和報刊都給驚動了,都在緊追“尋根”而不舍,唯恐吃不上這口熱乎飯。
而《人民》作為全國期刊的扛把子,自然不能落後,必須要獨占潮頭。
才一會兒的工夫,王朦、周明、劉劍青、王朝垠、呂書友等人,統統來到辦公室,本來冷冷清清的氛圍,頃刻間變得熱鬨起來,三句話裡,至少有兩句聊的都是“尋根”。
“這一期的文藝理論版塊,我們要增設幾篇探討‘尋根’的稿子。”
王朦笑道:“怎麼樣,你這個提出者也給《人民》親手寫篇理論文章?”
“這個我早就已經準備好了。”方言從公文包裡拿出一遝手稿。
“好!好!”
王朦隨手翻了幾下,露出滿意的笑容,便把稿紙交由劉劍青等人傳閱。
周明語氣裡透著遺憾,“好歸好,但如果有尋根的,那就更好不過了。”
此話一出,一道道目光一齊地投向方言,貪婪又期待,如同餓狼般冒著森綠的精光。
“也有。”
方言注意到王朦等人大喜,補充了一句,“不過這並非出自我手。”
“誰?!”
“鐘阿城。”
“鐘阿城又是誰?”
眾人又驚又疑,交頭接耳,議論起這個鐘阿城的身份,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認得。
“他是《世界地圖》的編輯……”
方言邊介紹起鐘阿城,邊從包裡拿出稿子,“這是他的第一部作品。”
王朦定睛一瞧,“棋王”二字映入眼簾,脫口而出,“象棋?圍棋?”
方言道:“自然是象棋,寫的是我們華夏傳統裡的象棋文化。”
區區一篇短篇,從頭到尾看一遍,花不了太長的時間,稿紙在眾人之間交替傳閱。
儘管乍一看平平淡淡,但細細回味起來,那滋味,簡直是回味無窮,後勁十足。
朱偉看完之後,目瞪口呆,就像看方老師作品的感覺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評價為好。
比如《惡意》,完全顛覆了自己當時對人稱運用、敘事圈套等技巧和結構上的認知。
而這篇《棋王》,再一次地刷新了對的認識,觸及到了知識盲區!
不愧是“尋根”,簡直是高深莫測!
抱著同樣感觸的,並不再少數,一個個都看著王朦,就見他讚不絕口道:
“文字簡潔而不簡單,第一篇就能寫得這麼凝練的,罕見,真的罕見!”
“特彆是在動詞的運用上,我發現他是個很會用動詞的人。”
陳曉曼跟了一句,“就比如這一句,‘我把蛇掛起來,將皮剝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劃開,並不切斷,盤在一個大碗內,放進一個大鍋裡,鍋底續上水’,就這麼一段裡,用上了‘掛、剝、洗、放、劃、切、盤、放、續’,要知道華夏的語言體係裡,單字動詞可不多。”
王扶點頭附和道:“沒錯,而且這樣的句子還很多!”
“人才呐!”
王朦感慨了一句,在場的所有人深以為然。
“不單單是文字凝練,文風極簡,這種風格在目前的文壇上也是獨樹一幟,絕無僅有。”
方言左看看,右看看。
眾人深有體會,此時大多數的作家,或多或少在作品裡都帶著一股冗長繁複的“翻譯腔”。
因為當年文壇剛剛複蘇,青年一代的作家裡,很少經過專門的科班訓練,甚至零基礎,基本上就像餘樺學習川端康成一樣,借鑒外國的技巧和造詞,難免會受到譯文中翻譯腔的影響。
“《棋王》不管在立意上,還是在敘事上,都是一種革新。”
方言提議把這篇作為第二期《人民》的頭版文章,在4月初發表。
呂書友道:“稿子是好稿子,但是不是再改一改?”
周明看向自己的心腹,“改?怎麼改?”
呂書友說:“這篇《棋王》,跟《象棋的故事》有幾分相像。”
一經提醒,王朦、劉劍青等人也忽然覺得《棋王》和《象棋的故事》,不能說是一模一樣,但至少是極其相似,一篇是國際象棋,一篇是華夏象棋,一篇是b博士被蓋世太保精神迫害,被關到沒有窗戶的小黑屋裡,一篇是王一生下鄉插隊,在農村裡忍受饑餓之苦。
最關鍵的,還有結局。
一篇是b博士這個業餘國際象棋手在車輪戰下,戰勝了世界冠軍,而一篇是王一生也在9人圍攻的車輪戰下,乾掉了8名參賽棋手,以及一名隱多年的老棋王,不得不說是如出一轍。
“那這篇《棋王》算是抄襲茨威格的?”
於德利兩眼頓時放光。
“當然不算!”
呂書友搖頭,“這兩篇的立意、內容和形式上,都截然不同,隻是劇情走向相似而已。”
“還有其中蘊含的東西方象棋文化,以及象棋中的人生感悟,也是八竿子也打不著。”
方言眯成了一條縫。
在犀利目光的注視下,於德利訕笑道:“我一不小心失了言,方主任您彆見怪。”
呂書友打了個圓場,“我的意思是,是不是讓這個鐘阿城看看茨威格是怎麼寫的,想想怎麼把《棋王》寫得更好,雖然《棋王》已經寫得很好了,但到底是第一部作品,顯然比不了茨威格。”
“鐘阿城比不了茨威格,這一點我讚同。”
方言話鋒一轉,“但非要對比《棋王》和《象棋的故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周明問:“方主任難道覺得《棋王》比《象棋的故事》要更好?”
“我可沒這麼說,兩者各有千秋。”
方言斬釘截鐵地分析,“我隻能講,立意上,《象棋的故事》是悲觀壓抑的,而《棋王》是樂觀積極的,敘述上,《棋王》比《象棋的故事》更簡潔……”
“最後是在文化上,東方象棋可比西方的國際象棋,更深得人民群眾的喜歡和共鳴。”
左看看,右看看,“這也是尋根的根本,所尋的‘根’難道要尋到西方不成?”
“方主任,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通過對茨威格的借鑒,讓《棋王》改得更符合世界的主流。”呂書友解釋說。
“如果我們國內的,還始終對西方的模仿,那華夏永遠是二流的,不會成為有特色的一流。”方言嗷道,“而且西方的,也不見得一定會被人民群眾喜歡。”
於德利撇了撇嘴,小聲嘀咕,“曲高和寡,下裡巴人豈會懂呢?”
呂書友瞪了一眼,趕忙開口說:
“可是方主任,茨威格是世界的一座高峰,這一點總不能否認吧?”
“這我不否認,但複興,不僅要有高峰,還要有高原。”
方言道:“相比於高峰,我覺得高原更重要。”
周明追問:“方主任何出此言呐?”
“高原是普遍的高,高峰是孤獨的高。”
方言道:“就說華夏詩歌史吧,唐初出現了李白和杜甫這樣堪稱高峰的偉大詩人,的確是濃墨重彩的一筆,而到了中唐以後,出現了成群結隊的詩人,他們的詩歌水平,放眼整個史來看都很高,可以說,中唐是詩的高原。”
接著露出淡淡的笑容,“我覺得任何一個高峰都是矗立在高原之上的,像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也是建立在高原之上,所以,人民群眾的欣賞水平提高了,有了文藝的高原,在普遍高度之上,早晚都會出現高峰。”
“啪啪啪。”
人群當中,陳曉曼、朱偉等人拍手稱快,掌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響。
“依我看,《棋王》這樣就挺好的。”
王朦最終拍板,不用借鑒《象棋的故事》,直接就在這一期發表。
呂書友剛要張口,但被周明攔了下來,“就讓人民群眾來檢驗到底誰對誰錯吧。”
…………
時間飛逝,到了四月,《人民》正式發行已經過去了3天。
此時,天蒙蒙亮,海鹽唯一一家的新華書店門口,已經排出兩百多人的長隊。
有些人為了獲得書票,在前一天傍晚就搬著凳子坐到了書店的大門外,秩序井然地坐成一排,在交談著“尋根”中,度過漫漫長夜,也有人手捧著最新一期的《人民》,看了個通宵。
“這一期有沒有什麼好看的?”
“我覺得這裡麵最精彩的就屬《空中小姐》,一個是鐵骨鋼筋的退伍戰士,一個是柔情賢淑的空中小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這結局,一點兒也不圓滿。”
“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是,空姐不幸死於空難了。”
“說起來跟《山楂樹之戀》有點像,一個是男追女,男的死了,一個是女追男,女的死了,真的是儘得方老師的真傳,寫得也太悲了,我一大老爺們差點都看哭了。”
“那可不嘛,負責這稿子的編輯就是方老師!”
“怪不得!!”
“誒,還有一篇稿子也是方老師負責,叫、叫《棋王》,這篇寫得真玄乎。”
“沒錯沒錯,寫的一點兒不做作,意義高深又用詞淺顯,我還是頭回見到這麼寫的!”
議論紛紛當中,隊伍末尾陸陸續續地又來了一批在淩晨時分排隊的人。
餘樺,就是其中之一。
自從《第七夜》成功地技驚文壇後,已經如願地從醫院被調到了文化館,不用再按時上班。
但也是從方老師推薦卡夫卡的開始,自己就深深地迷上卡夫卡,簡直是難以自拔。
儘管發現自己來晚了,但依然抱著僥幸心理,站在長長的隊列之中,覺得還有機會拿到書票。
這年頭,到新華書店買書需要書票,每天書店都會限額地發放一批書票。
旭日東升之時,三百多人的隊伍分成了沒有睡眠和有睡眠兩個陣營。。
前麵陣營的人都是在凳子上坐了一個晚上,這些一夜未睡的人覺得自己穩了,書票手到擒來。
於是乎,互相議論著要買何人何書,一說到方言的,說的最多的就是《惡意》。
“要是能有方老師的《午夜凶鈴》就好了,我也就用不著去追連載了。”
“就是就是,《科幻世界》一個月才出一期,而且每次都到關鍵的地方就斷章了,太氣人了!”
“彆說了,如果《午夜凶鈴》真的出版了,那麼今天,就不隻這麼點人來排隊搶書票了。”
“那書店每天得發一百張書票才夠吧?”
“一百哪夠?少說兩百!”
嘰嘰喳喳,七嘴八舌,聲音從隊伍前頭一直傳到末尾。
排在後麵的人最關心的問題,就是到底發放多少張書票?
說著說著,謠言四起,先是前麵坐在凳子上的人聲稱不會超過50張書票。
頃刻間,就遭到站著排隊的反駁,隊伍中間的人說會發放100張書票。
結果,站在100名開外的人不樂意了,揚言應該會超過300張。
就這樣,書票的數目層層加碼,一路上漲,最後有人喊叫著說會發放500張書票。
包括餘樺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同意,除非是《午夜凶鈴》正式出版,否則不需要這麼多書票。
要不然的話,會讓現在辛苦排隊的人顯得很呆很可笑。
早上7點整,新華書店的大門慢慢打開,發出嗄吱嗄吱難聽的響聲。
一位工作人員走到門外,神氣地叫嚷道:“隻有五十張書票,排在後麵的回去吧!”
餘樺站在原處,右手仍然在口袋裡捏著那張5塊錢,情緒失落地看著排在最前麵的人喜笑顏開地一個個走進去,領取書票,其他的人,要麼悻悻而去,要麼牢騷滿腹,還有一些人罵罵咧咧。
“我買到了!我終於買到《惡意》啦!”
“我要是少打一圈牌就好了,就不會是五十一了。”
“算了,明天接著排吧,今天先拿《棋王》對付著。”
“………”
看到那人手上的《人民》,餘樺心思活絡了起來,優哉遊哉地散步到文化館。
哪怕遲到了3個小時,照樣是第一個來上班的,心裡不禁美滋滋著,這地方是來對了!
接著從雜誌堆裡,翻了又翻,翻出了第二期的《人民》,很快地翻到了《棋王》。
看完以後,第一感覺就是嫉妒,嗎的,臥槽,同輩裡麵什麼時候出了這麼牛逼的人物!
再一看責任編輯,赫然是方言,一下子就釋懷了,這就不奇怪了!
方老師這伯樂物色的馬,還能不是好馬嗎?
畢竟,自己就是一匹好馬,而且是千裡馬!不,千裡馬中的千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