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天和震驚而淚流滿麵,心靈裡翻江倒海、天翻地覆。
沒錯,三十年來沒有寫書,這就是他人生之中最大的錯。哪怕多寫一個字,也比現在這樣好。
他多少次希望小師叔從書裡出來,給他溫暖,給他力量,這次小師叔沒有讓他失望。
此刻淨草也覺得氣氛上佳,覺得該來一段唱腔了,但是一旦開唱就真的要穿幫,而且錢飛也沒給她準備唱段。
所以她趁著賈天和還沉浸在感動之中,用乙醚手帕蒙在他的臉上,麻翻了他。
錢飛從山洞深處走出來,心有餘悸地豎著大拇指:“可以了,可以可以。”
淨草把假發摘下來,說:“呼,真費事,出了一身汗。”
李木紫沒好氣地說:“我們為你提心吊膽,出的汗可比你多。”
錢飛一行給賈天和蓋上毯子,送回了家。
本來把他從家裡運出來也是蓋了毯子的,把毯子取走是在“夢境”開始之前,為了把他自然凍醒,好讓他睜眼看到淨草。
這次回家之後,賈天和再醒來時,正是上午。
他從床上跳了起來,用黑布蒙住臉,戴上鬥笠,然後一溜煙地衝到了書坊,買了一套《忘情記》,還有書坊裡擺出來出售的所有版本續書。
他其實還算有錢,至今都有書坊老板接濟,三十年來喝酒都挑好的喝。
因為印刷技術限製,字大而行密,八十回的《忘情記》就有厚厚的八本,加上續書有一大箱。
賈天和奮力獨自把它們都背回了家,點起一排蠟燭照明,開始如饑似渴地翻讀。
李紅袖所說的“你忘記了”,小師叔所說的“做什麼都不錯,錯的是不做”,這些話在他心中,就像兩根木棍翻攪在脆弱敏感的內臟裡。
在閱讀的同時,他偶爾也會想:“那麼邵靈兒呢那個小妖女呢我會不會也夢見她”
錢飛沒有讓他失望。
在賈天和讀書讀到忘了時間,天昏地暗,終於力竭而眠之後,他再次醒來,就見到了一個嬌小的女子在熬一口大鍋。
賈天和是被氣味嗆醒的。
現在是深夜,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小屋之中,門窗都被從裡麵釘死了。
小屋裡彌漫著古怪的香氣,這香氣濃鬱得不正常,隻會讓人覺得恐怖。
正在熬煮這份香氣的妹子,她低著頭,蓬亂的頭發遮住了眼睛。
皮膚極為蒼白,嘴唇是黑色的。
她美豔而又陰森,但他知道這是最可靠的盟友,也是他最想救的可憐女子。
賈天和大喜過望,她果然也來到夢裡找他了。
他上前拉住她的袖子,說:“靈兒……”
那嬌小妹子猛地回頭。
她的眼神裡有迷惘、狠辣、決絕、恐懼、茫然、關切、責備、溫暖、羞澀、空虛各一分,加起來是濃濃的十分。
這一瞬間的眼神,使得賈天和的胸口如同被重重一擊。
屋外撐著傘扒著窗縫看戲的“導演組”也紛紛咋舌。
馮瑾這是把《忘情記》徹底吃透了啊。
前兩場夢境的劇本是錢飛提供的,而這一場夢境,馮瑾硬是駁回了錢飛的想法,自己搞了一份劇本。
和李木紫不一樣,李木紫那是執行力強,不出差錯,但是終究投入不了太深的感情。
而馮瑾則是對《忘情記》的故事有真愛,把整個故事都當作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仿佛親身體驗了靈兒的一切。
所以在這一瞬間,她回眸去看賈天和的時候,她就是靈兒本人!
隨即,她的眼中透出了明顯的失望與鄙視,因為她看到的畢竟不是佳公子,而是一個老黑胖子。
這失望與鄙視也擊中了賈天和,一點沒有出戲。
他訕笑著坐回到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喃喃地說:“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就像對不起紅袖,對不起小師叔,還有所有人……”
馮瑾直率地說:“說什麼喪氣話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與你為敵,我也不會。我給你做了好多好吃的。”
賈天和感動地抬起頭,隻見她把木勺伸入大鍋之中,盛了滿滿一碗血紅的糊糊,擺在他的麵前。
血紅的糊糊散發出詭異的刺激性氣味,賈天和連打了三個噴嚏。
小木屋外的導演組之中,李木紫與淨草修為到位了,倒不會被這一點凡間的刺激性氣味給嗆到。唯有錢飛,忍住不打噴嚏真是憑了絕大的毅力。
馮瑾坐下來,拿起小木調羹,舀起滿滿一勺:“張嘴。”
賈天和:“啊,這……”
反正是夢,所以他閉上眼睛吃入口中。
這糊糊卻是近乎純的極濃麥芽糖漿加上成斤的辣椒與大蒜,所以是血紅血紅的。
黑暗料理讓賈天和麵容扭曲,而馮瑾天真期待地看著他。
他擠出一個笑容,說:“好吃。”
馮瑾開心地笑起來:“再來一勺。”
就這樣你儂我儂地,把一碗精純的甜辣調味料喂進了賈天和的肚子。
他終究是一個凡人,最後一口吃下去之後,終於側身低頭,猛烈地嘔吐起來,翻腸倒肚,把剛才喂進去的東西吐了一個乾淨。
馮瑾貼心地用繡了金線的白手帕幫他擦乾淨眼淚口水,然後拍手笑說:
“不要緊,還有很多,你儘管吐,吐了再吃就是。”
屋外湊在窗縫前的“導演組”三人,麵麵相覷。
他們都覺得馮瑾你還不饒人是不是太過分了
你得讓他知道你的好,他才願意繼續在書裡寫你,是不是
但馮瑾是完全入戲的,根據設定,靈兒因為受到邪魔氣息汙染,對人好就應該是這種扭曲的好,甜到你齁,辣到你痛。
錢飛已經準備好發令,如果賈天和掀桌破屋而逃,那就要讓兩女立刻出手抓人。
到時候還可以讓馮瑾也出手把賈天和“救下來”,美人救英雄,不失為同樣有效的後備方案。
但沒想到,賈天和涕泗橫流,大手握住了馮瑾的小手,堅定地說:
“靈兒,我品嘗了你所置身的黑暗,我也一定會讓你看到光明。再來一碗!”
錢飛激動地握拳:真是情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