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走在最後,霍恩望著那些學者們的背影還是忍不住歎息。
這些學者都絕對是聰明人,看上去如此固執,還是因為如今的各類學問都是建立在基礎經驗上的。
太陽升起,太陽落下。
月亮升起,月亮落下。
人們普遍的路徑依賴,都是通過實踐得到的經驗,甚至是私人經驗來發展學問。
當洛頓這種純理性的研究出現時,他們的心之壁就會顯得厚實的可怕。
霍恩並不是說經驗主義不對,而是說這個世界的經驗主義發展的太過了。
畢竟他們是可以研究超自然現象的,經常出現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是能用的情況。
超凡既讓這個世界的科學發展進步迅速,又讓它進步緩慢啊。
思考著,霍恩再次抬起頭,便已經到了預訂的實驗場所。
實驗現場設在機械宮西側的露天廣場,灰色石板地麵被正午的陽光烤得發燙。
石板廣場正中有一個帆布搭建的棚子,棚子下是石砌的秘銀鍍層的池子,裡麵裝滿了月汞。
池子中央矗立著一根兩人合抱的碎龍骨圓柱,表麵泛著珍珠母般的光澤。
如果要說那種拳頭大,人頭大的碎龍骨,龍眠山脈裡有很多。
可要說像這種合抱粗的天然碎龍骨柱子,可是相當不多見了。
就算是這一根,都是拜龍教矮人的國寶級彆。
準確來說,拜龍教矮人的聖地遺跡中,總共有四根碎龍骨長柱。
其地位類似於矮人們的圖騰柱,相當於霍恩把拜龍教矮人的華表搬過來了。
除了花錢外,他還不得不承諾把龍首借給矮人們一年,還讓矮人們去見辛西婭。
為了弄來這根柱子,並且為柱子安上合適的震動裝置,以及現場的布置,前前後後就花了三四千金鎊。
站在圓柱旁,洛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碎龍骨表麵的天然紋路。
他的粗布外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身後跟著審查會的學者們竊竊私語的聲音。
他們自然能認出這碎龍骨柱子的分量,更是將憤怒的目光投向萊昂納多。
你小子,為了討好冕下,用我們的研究經費給冕下造玩具是吧?
“彆覺得我這是假公濟私啊。”萊昂納多對著卡利克翻了個白眼,“這是碎龍骨悖論的研究。”
碎龍骨悖論是魔力學派與法力學派一直爭論的問題。
相對於其他領域魔力學派一直被法力學派壓著打,碎龍骨悖論上魔力學派一直是占優勢的。
魔力學派向來認為,碎龍骨震動迸射出魔力,直接擊暈了生物。
因為它的擊暈有範圍,如果是法力的話,那應該沒有範圍才對。
法力學派則反駁碎龍骨根本不是在發射魔力,是在使用法術。
碎龍骨的催眠定身術隻是看不見,會和法術火球一樣衰減逸散。
法力學派的解釋,顯然是有些站不住腳的。
因為它無法解釋為什麼碎龍骨爆發範圍內每個人都會中招,除非碎龍骨帶自瞄。
“根據洛頓的理論,假如以太以場的形式擴散,出現和消散速度都極快。
所以驗證以太的時間窗口很短。
那假如碎龍骨夠大夠堅固,為碎龍骨提供以太的量又足,是不是能趕在咱們測量前確定呢?”
這下在場的學者都來了興趣,萊昂納多這實驗說白了就是力大磚飛。
不用設計什麼現象放大的扭秤,設計什麼精巧的間接證明,直接蠻力上手得了。
否則一個多月要設計一個實驗,對於萊昂納多都有些難辦。
清了清嗓子,洛頓來到眾多學者的麵前:
“我們選取了三種生物,老鼠兔子和狗,在不同位置設置了多組對照。
經過了一周的培育,將他們狀態都調整到了類似的情況,誤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們會被裝在玻璃箱裡,服食一種特殊的藥劑,一旦失去意識就會激發藥劑轉化。
隻要事後抽血,就能確定具體的失去意識的時間。
在開始前,修士們按照相同的間隔時間給動物們使用了神術,幫助他們抵禦以太場擴張時順帶的精神衝擊……”
洛頓的方法,說白了就是把一隻兔子a放在距離石柱三步遠的地方,另一隻兔子b放在距離石柱十步遠的地方。
然後等賜福同時失效。
此時兩隻兔子如果距離不同,卻是同時暈倒。
說明場內精神衝擊是同時發生的,與距離無關。
這就證明了碎龍骨是直接法力衝擊而非法術,證明了碎龍骨魔力假說的錯誤。
洛頓的思路還是很精妙的,他不去證明法力魔力同時存在,而是證明幾乎絕對確定的魔力現象中絕對有法力存在。
他不去調和矛盾,反而讓悖論更加悖,悖到雙方無法回避的地步上。
讓雙方都不好過,尤其是法力學派。
你反對他吧,他證明了碎龍骨悖論有法力存在的堅實基礎。
你讚成他吧,他又沒有完全證明魔力學派是錯的,反而證明了碎龍骨的確有範圍。
又有範圍效應,又是瞬時發動,兩種截然相反的現象同時出現。
這種經驗結果,除了雙相性沒法解答。
儘管還不能完全證明雙相性,卻能夠成功在法力魔力對立理論上砸出一個不得不直視的裂縫。
學者們圍著石砌池子走來,站成一圈。
石板地麵的熱氣透過鞋底往上冒,叫人焦躁不堪。
卡利克抱著胳膊,可指尖卻在袍擺下悄悄蜷起,插入了掌心肉粽。
梅拉用孔雀羽扇扇著風,目光掃過玻璃箱裡的兔子,嘴角卻不再像往常那樣有笑容。
洛頓說完後,便不再管其他,而是井井有條地做著最後檢查。
萊昂納多走到碎龍骨振動器旁的拉杆前,掌心的汗粘在拉杆上,濕漉漉的。
他忽然回頭,視線撞上人群後的希洛芙。
她坐在輪椅上,發絲垂在輪椅扶手上,指尖無意識地敲著輪圈。
平日裡總是帶著些許優雅笑意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一條縫,像在瞄準什麼。
“諸位,以太場正式開啟,隻有十五秒時間,兔子賜福的結束倒計時是五秒,現在開始。”洛頓揚聲道。
“準備好了?”萊昂納多的聲音有些啞。
“開始吧。”洛頓的回應比風還輕。
拉杆被猛地拉下,“哢嗒”一聲脆響穿透廣場。
碎龍骨圓柱忽然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有無數隻蜜蜂鑽進了骨頭縫裡。
站在近處的學者們齊齊皺眉。
那不是普通的震動聲,一種貼著大腦皮層爬的噪音,可耳朵分明告訴他們,沒有任何聲音。
好在在場的學者,大多都是煉金術士與巫師出身。
就算是萊昂納多,都被授了聖眷種子,不畏懼這種衝擊。
梅拉扯了扯領口,咳嗽兩聲。
卡利克沒說話,隻是往後退了半步。
他能感覺到體內的法力在躁動,像是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正撞過來。
“倒計時,五、四……”學徒的聲音在嗡鳴中發飄。
廣場上的空氣忽然凝住了。卡利克盯著玻璃箱裡的兔子。
那隻灰兔正啃著胡蘿卜,耳朵抖了抖。
十步外的那隻則蹲在角落,鼻子一抽一抽的。
梅拉擦眼睛的絲帕停在半空,鏡片後的眼睛眯得更緊。
希洛芙的指尖忽然停了。
下意識的,這位總是從容的魔女竟從輪椅上撐著扶手,站了起來。
“三、二、一!”
最後一個字落地的瞬間,嗡鳴聲還在,隻是廣場好像瞬間安靜了。
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當學徒最後的計時結束,玻璃箱裡,三步遠的兔子猛地栽倒,胡蘿卜從嘴邊滾落在地。
十步外的那隻也同時蜷起身子,四腳朝天。
更遠處的狗籠、鼠籠裡,動物們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齊刷刷失去了意識。
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它們僵硬的軀體上,連倒下的角度都像是照著模子刻的。
按照魔力學派的理論,此時魔力已經擴散出去,不可能再讓動物們暈倒的。
可事實是,洛頓的動物朋友們的確同時暈倒了。
眨了眨眼,梅拉的絲帕掉在地上,鏡片後的眼睛瞪得滾圓。
卡利克攥著論文副本的手在發抖,副本上的批注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
“不可能!”有人突然尖叫,是個年輕的魔力學派學者,他手裡的羽毛筆掉在地上,“一定是藥劑有問題!你們造假了!”
萊昂納多冷笑一聲:“今天是第三次複現實驗,如果你不服氣,下一次你自己準備,再做一次。”
更多的學者盯著玻璃箱,臉色從紅轉白,再轉青。
希洛芙緩緩坐回輪椅,侍女慌忙扶住她的胳膊,卻被她輕輕推開。
“怎麼樣?”霍恩輕輕挼著希洛芙的耳朵,“我沒有騙你吧。”
“這不是直接證明。”
“我知道,但我想已經足夠引起重視了吧?”
希洛芙沒回話。
她看著那些或震驚、或癱軟、或強裝鎮定的學者,忽然抬起手,輕輕拍了兩下。
掌聲起初很輕,像雨滴落在石板上。
接著,霍恩與萊昂納多加入進來,然後是幾個年輕的學徒,最後連卡利克都遲疑著抬起了手。
掌聲越來越響,在嗡鳴未散的廣場上回蕩,驚飛了簷角的鴿子。
洛頓半跪在玻璃箱旁,懷裡抱著那隻蘇醒過來的灰兔子。
指尖能感覺到它微弱的心跳。
他的肩膀發抖,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砸在兔子柔軟的絨毛上。
輪椅軲轆聲越來越近,希洛芙停在他麵前。
她抬起頭,平視著半跪的洛頓,聲音清晰而鄭重:
“恭喜你,洛頓先生。”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不少仍在發愣的學者,“你的論文,通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