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殿。
“見過父皇。”
劉據體態端莊,躬身向劉徹行禮。
回想起來,他已經近一年未曾見過這位便宜父皇了,如今劉徹也又老了一些,兩鬢的白發比上一次見時多了不少……在這個時代,哪怕是養尊處優的帝王,也比後世更加顯老。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現在的老劉家似乎沒有謝頂基因,劉據也不必擔心自己四五十歲就變成地中海。
“劉據,朕廢了你,你怨恨朕麼?”
劉徹隻是微微頷首,開門見山的問道。
“父皇隻是做了父皇必須做的事,兒臣也隻是做了兒臣必須做的事,兒臣不怨恨父皇,便如父皇不怨恨兒臣一樣。”
劉據低眉順眼的道。
“你能理解朕?”
劉徹餘光悄然掃過清涼殿月梁,那裡有一個他親手放上去的木盒,盒中盛放的正是前些日子給衛青和衛子夫看過的遺詔。
不過月梁很寬,將木盒擋的嚴嚴實實,若他不主動提及,便不會有人發現。
與此同時,劉徹對現在劉據也是另眼相看。
這個回答很有水平,比劉據此前的口無遮攔不知高了多少,哪怕劉徹身邊人才濟濟,也不得不承認,儘是這個回答,便已經超越了當今九成的朝臣。
“父皇的眼界與抱負,在江河所至,在日月所照,兒臣偏安一隅目光短淺,怎敢妄言理解父皇?”
劉據再次躬身道,
“兒臣希望有一日能夠跟上父皇的腳步,能夠看見父皇所看,能夠理解父皇所想,即使是這樣,已經拚儘了全力,始終望塵莫及。”
呦嗬!
這個逆子今日也太會聊天了叭!
短短兩句話下來竟聽的朕心曠神怡,甚至莫名有些感動。
你說他是溜須拍馬吧,他又並非言之無物,什麼朕的眼界與抱負,在江河所至,在日月所照,這話簡直說到了朕的心坎裡!
這不是理解是什麼,這就是理解,他懂朕!
衛青,衛子夫,你們好好看看吧!
朕就知道朕是對的,這個逆子就是需要挫折教育,朕才將他廢了,效果便立竿見影,朕現在隻後悔為何沒有早些將他廢了!
心中想著這些,劉徹又道:
“你想讓朕封你為敦煌王,代朕鎮守國門,也是為了追隨朕的腳步?”
“回父皇的話,兒臣此生恐怕難以企及父皇十一,此舉也隻是為了更加理解父皇。”
劉據先是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不置可否的道,
“父皇此前遣張騫鑿空西域,此後不斷派使者出使,又命人開辟西南,常駐滇國探尋身毒,足見父皇六合同風、宇宙齊貫之眼界與抱負。”
“為了打通河西走廊,也為了消除匈奴隱患,父皇此前多次發動對匈奴的戰爭。”
“為此國庫內帑消耗巨大,百姓徭役繁重,父皇不得已實施了被人置喙‘與民爭利’的許多舉措以維持戰爭,因此還在坊間窮兵黷武的名聲……”
聽到這裡,劉徹的眉頭終於又皺了起來,目光中浮現出一絲不悅。
這個逆子老毛病不會又犯了吧?
果然這忤逆的惡習就像懷孕,就算裝得了一時,也斷然裝不了一世……
哪知劉據忽然話鋒一轉,繼續說道:
“兒臣起初也不理解,如今終於有所醒悟,這不過因為世人皆醉,唯父皇獨醒罷了。”
“父皇怎會是窮兵黷武的暴君,父皇才是貫徹仁道的仁君,自始至終以仁為本,以義治之。”
“戰有三仁:”
“殺人而安人,殺之可也。”
“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
“以戰止戰,戰之可也。”
“匈奴多年屢犯大漢邊境,致使邊境百姓民不聊生,父皇被迫戰之,是以戰止戰,此一仁也。”
“羌人首領與匈奴勾結,危及河西走廊,父皇被迫戰之,止殺首領頑徒,其餘歸降羌人皆遷入內地妥善安置,既安漢民,又安羌民,是殺人而安人,此二仁也。”
“此前衛滿朝鮮欺壓小國,阻止小國與大漢通商朝貢,斷了小國生計,父皇被迫發兵衛滿朝鮮,韓將軍遵循皇命,雖攻下王儉城,但未傷及當地百姓,還特許以工代賑接濟百姓,正是攻其國愛其民,此三仁也。”
“我大漢雖善戰,但兒臣回顧以往所有的戰事得出一個結論。”
“父皇非好戰主戰,皆是被迫戰之。”
“而就算要戰,父皇也始終以仁為本,如何便成了窮兵黷武的暴君?”
“世人不知其中利害,竟如此誤解父皇,當真愚蠢至極!”
“兒臣請封敦煌王,以列候之殘軀鎮守國門,也是為了真正理解父皇。”
“兒臣以為,唯有真正直麵戰爭,才可理解戰爭,才會敬畏戰爭,方才能夠看見父皇所看,理解父皇所想,讀懂父皇的仁德,明白父皇為何能夠無往而不利。”
“因此,兒臣懇請父皇成全,給兒臣一次理解父皇的機會!”
話至此處,劉據躬下了身子滿臉虔誠,等待著劉徹的回應。
這番說辭自是提前想好的,其中暗合《韓非子·說難篇》中的許多直指人性的遊說技巧。
諸如“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矜而滅其所恥”,“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欲內相存之言,則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於私利也”之類。
劉徹不是一般人,一般的遊說手段恐怕難以令他信服,必須組成一劑強力合劑,再搭配自己那過人的魅力,方可確保萬無一失。
“啪!”
話音才剛剛落下,劉徹竟已拍案而起,眼中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矍鑠光芒,
“逆子,你這回說到了點上!”
“朕非好戰,不得不戰,因仁而戰,故而無敵!”
朕此前為何沒有想到?!
如此高尚尊貴的仁道,明明就寫在《司馬法》中,正如這個逆子所言,朕此前的許多事情皆暗合此道,為何就不曾想過將其聯係在一起?
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故事啊,朕便不與伱客氣了!
不不不,這哪裡是什麼故事,這就是朕一直以來的想法。
朕是真正的仁君,所施皆為仁道!
這一刻,劉徹鼻子莫名發酸,眼眶有些發澀。
不愧是朕的兒子,你果然在朕的栽培下成長了,若這世上有一個人能真正能夠理解朕,恐怕便隻有你了吧?
生子如此,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