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
老董頭上的什麼疏,怎麼又和我扯上了關係?
劉據心中大惑不解,不過沒有搞清楚究竟什麼情況之前,他也並未著急否定,隻是彎腰將那卷簡牘拾了起來,仔細查看其中的內容。
結果看完之久,就連劉據都被董仲舒在這封奏疏中的主張嚇了一跳:
老董頭居然言辭懇切的向劉徹提出建議,希望集百家之長,重新定義儒學!
說得簡單一些,就是依舊堅持獨尊儒術的方略,以儒學五經為必修課程。
同時將法家、道家、墨家、陰陽家、雜家、農家、家、縱橫家、兵家、醫家等各類實用的百家學說整合起來,剔除其中的各類政治思想,隻將其中的實用部分納入儒學,開設相應的專業課,並要求天下儒生必須選修其中的一門或幾門專業課程。
這無疑是一種遠超這個時代的進步思想。
就算在後世教學的過程中,亦有必修課和選修課之分,並且還分成了文科和理科,以實現人才的統一性和專業性。
由此不難看出。
那天他說的那些被董仲舒無疑聽去的話,究竟是給他帶來了多大的刺激與打擊,竟使他產生了如此之大的思考。
他這是準備讓儒生也變得實用起來。
以圖迎合劉徹選才用人的實用主義,而不是像他一樣永遠都得不到重用,蹉跎一生,受到輕視?
可是……
這樣真的能行麼?
“逆子,你可曾想過,如此舉措能否實施下去的問題?”
見劉據已經看完了奏疏,劉徹白了他一眼,語氣中隱隱帶著些譏諷,卻也在為劉據剖析問題的根本,
“你這是在害董仲舒!”
“此事一經公布,在天下隻信奉儒學的儒生眼中,董仲舒便是吃裡扒外的叛徒,必自絕於儒家!”
“而在諸子百家眼中,董仲舒亦是偷竊學術的竊賊,絕不會甘心背棄先祖歸入儒家,定會殊死反對!”
“如此情形之下,董仲舒必將裡外不是人,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此人如今已一大把年紀,平日雖有些迂腐,但好歹也是你的少傅,若因此事害他老來失節、身敗名裂,於你而言又有何好處?”
“……”
這也正是劉據正在思考的問題。
董仲舒在奏疏中提出的倡議的確有失考慮,推行下去的困難極大,董仲舒也必定因此身敗名裂,說不定死後還得被一些激進的反對者掘墳鞭屍。
甚至就算是朝廷接受他的建議,強行推行此事,也會有麵對大量的反對呼聲,從而產生嚴重的社會矛盾,甚至是無法彌合的對立與動蕩。
劉據目前也無法確定。
董仲舒究竟是考慮問題不夠全麵。
還是在他看來,這對儒家來說,是弊在自身,功在千秋的義舉。
因此才下定了狠心,不惜一切代價也希望能夠促成此事,從而讓儒生也變得實用起來,讓儒學真正得以發揚光大,哪怕因此背負上跳進大河也洗不清的罵名。
不過事已至此。
董仲舒也無異於又背刺了他一回,如今就算他向劉徹解釋這封奏疏與自己無關,劉徹八成也是不會信的,還是得將這件事算在他頭上。
畢竟在劉徹眼中,董仲舒就是一個冥頑不靈的老古董。
這樣的老古董根本就不可能產生這麼“奇葩”的想法,更沒有這樣膽子,除非他的身後站著一個更加“奇葩”的太子,對這個老古董產生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影響……
既然如此,劉據就越發懶得為自己解釋了。
他對劉徹那默許“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國策、尤其是如今這默許“獨尊儒術罷黜百家”的態度本就有不小的意見。
既然董仲舒已經開了頭。
不如就將這個逆子做到底,借此機會把話說透,也讓劉徹好好考慮一下此事的利弊。
心中想著這些,劉據抬起頭來,不答反問道:
“父皇推明孔氏的真正目的,是愚民與弱民,進而使得我漢室劉氏更加專權專製吧?”
“看來你心中也有數,朕還道你竟如此愚笨!”
劉徹沒好氣的斥道,
“既然知道,你為何還敢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你可知伱此舉是在做什麼,你是在壞朕的大計,在動搖漢室國祚往後萬年的根基,亦是在掘你將來的皇位基業!”
“對於父皇的說法,兒臣不敢苟同。”
劉據卻又躬身說道。
劉徹的眉頭頓時擰成了疙瘩,怒視過來:
“你說什麼?”
“恕兒臣直言,兒臣以為父皇如今的舉措,才是在真正動搖漢室國祚往後萬年的根基,在掘我劉氏的皇位基業。”
劉據如今早已習慣了劉徹的威壓,依舊不卑不亢的說著劉徹更不愛聽的話,
“父皇應該聽過一句話,叫做寧為鳳尾,不為雉首。”
“那些蠻夷小國願內附我大漢,亦是在順應這句話,隻要內附大漢他們便可成為鳳尾,哪怕隻是鳳尾上的一根羽毛,那野雉也不敢輕易欺辱,可保一世平安。”
“而我大漢如今便是這隻鳳凰,父皇正如鳳首。”
“鳳凰之所以是鳳凰,是因為鳳凰不愚不弱。”
“鳳凰能夠不愚不弱,絕非僅是鳳首不愚不弱而已,若隻是長了一個鳳首,鐵喙、翅膀、利爪皆愚弱如雉,那便不配再稱作鳳凰,與野雉又有何異?”
“在兒臣看來,我大漢的鐵喙、翅膀與利爪,分彆是鐵器、農業與強弩。”
“冶鐵技術、農業技術和強弩技術並非鳳首所創,皆由民間百姓在生產、勞動與戰爭中總結經驗、開啟智慧創造,這與父皇和兒臣都創造不出趙過方才提出的代田法和農具改進方法,必須依靠他的才能是相同的道理。”
“因此形成我大漢之鐵喙、翅膀與利爪的根本,是百姓,是民智,是民強。”
“父皇愚民、弱民、便是在自毀大漢強大的根本,使大漢由鳳凰自降為野雉!”
“或許對內而言,百姓愚蠢羸弱,的確可使父皇愈發至高無上,無人可以撼動。”
“但是對外呢?”
“久而久之,大漢自廢武功降為野雉,若其他野心勃勃的野雉再來相爭,父皇縱使雄心萬丈,帶領大漢疆土上的愚民弱民,使用與野雉相同、甚至鏽跡斑駁的鐵喙、飛不上天的翅膀和磨去鋒刃的利爪,如何能夠取勝?”
“屆時大漢就算不亡於內部的愚民弱民,也將亡於外部的強敵勁敵,國之不存毛焉附之,國破家亡之際,漢室國祚哪裡還有什麼萬年可言,父皇的專製專權又將何去何從?”
“說句父皇不愛聽的。”
“與其眼睜睜的看著外族鐵騎踏我大好河山,大漢同胞受外族欺淩奴役,兒臣倒寧願大漢亡於智民強民。”
“最起碼兒臣知道,漢人沒有被父皇打斷脊梁。”
“自始至終,我們都是那隻高傲的鳳凰,世世代代千秋萬載,都絕非野雉可以覬覦,大漢雖可亡,漢魂永不滅!”
說到這裡。
劉據自己也不受控製的激動起來,呼吸變得急促,鼻腔有些酸澀,臉上泛起了一片紅光。
這是不知道後世近代史的人無法感受到的屈辱與不甘。
其實不隻是後世的近代史。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出現的那一天開始,就弊大於利。
西漢亡於王莽,便是因為儒家繁衍到了極致,已控製左右朝堂,隨後王莽在儒家的擁護下上台,後世有人調侃王莽是穿越者。
殊不知他其實隻是一個被儒家裹挾一味複古的庸才,因此一世而亡。
後麵還有西晉愚民弱民,五胡亂華;
宋代愚民弱民,被元所滅;
明代愚民弱民,被清所滅;
清代愚民弱民,受儘列強的欺侮和淩辱……
這就是愚民弱民的後果,當蠻夷外族入侵的時候,國家早已失去了鐵喙、翅膀與利爪,愚民弱民也早已習慣了逆來順受,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氣,最終隻能被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的外族蠻夷欺淩奴役。
“……”
劉徹真心沒料到,他明明隻是輕輕的平a了一下。
劉據的反應居然會如此之大,言辭竟會如此激烈,直接就給他放了這麼一個始料未及的大招。
以至於他一時之間竟無法適應這個節奏,腦子都嗡嗡作響起來……
慢著?
董仲舒隻是建議朕集百家之長,重新定義儒學。
這個逆子這番話中的意思,分明是公然反對朕“獨尊儒術”的國策,而且將這國策批了個一無是處!
甚至,他還開口閉口都是亡國。
說朕此舉打斷了漢人的脊梁,令大漢從鳳凰自降為野雉,將朕說成是罪在千秋的亡國之君?!
“你!!!”
意識到劉據究竟在說些什麼,劉徹瞬間氣得渾身發抖,胸腔內的熱血瘋狂上湧撞擊著天靈蓋,全身上下的皮膚都已漲紅。
“你這逆子竟敢……竟敢……如此辱罵朕!”
“朕!朕!朕!”
劉徹捂住胸口,大口喘著粗氣,雙腳“嘭嘭”的踏在地麵上來回走動,似是在尋找著什麼東西。
荊條呢!
朕的鑲了金柄的那麼大一把的荊條呢!
今日父子二人隻能有一個豎著走出宣室殿,否則朕跟這逆子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