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河自儘?”
劉據聞言雖蹙起了眉頭,但第一個反應並非震驚,而是質疑。
他雖不是疑心病極重的人,但這件事實在太過巧合,史婉君早不投河,晚不投河,偏偏在他到達魯國的當夜投河,多少給人那麼點陰謀論的味道。
“人已經死了,下官方才親自去看過,氣息全無,脈搏全無。”
似是看出了劉據心中的質疑,霍光接著又欠身說道。
“……”
聽到這話,劉據的心終於沉了一下。
他太了解這位表哥了,他平時行事極為嚴謹,甚至還有點強迫症的嫌疑。
既然他已經親自去看過,還說出“氣息全無,脈搏全無”這樣的話來,那麼必是親自上手探過,絕無半點作假的可能。
所以……
昨日還活蹦亂跳的姑娘,隻過了一夜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死了?
劉據雖是一個穿越者,但卻並非見不得死亡的人。
此前征伐西羌的時候,他便親眼見證過人們在戰爭中的慘烈死狀,數量還不少,那時他雖心有惋惜,但卻並未感到任何不適,也不曾因此做過噩夢。
隻不過那些死者大多都是陌生人。
而史婉君卻與他有過數次近距離接觸,並且因為史料中的原因,劉據一直有一種和她認識了很久的感覺。
這樣一個人忽然傳來死訊,而且是這樣的死法,他內心之中自然不可能沒有任何波動……
“殿下,這是史家命人送來的信,說是史婉君自儘之前留在房內的遺書,其中提到了殿下。”
霍光又從懷中取出一封簡牘,雙手呈了上來。
劉據微微頷首,接過查看。
這封遺書中的內容不複雜。
開篇先是表達了史婉君對此前拒婚事件的歉意,請求劉據原諒她的父母與家人。
後麵則通篇都在表達她對劉據的傾慕之情,以類似誓言的口氣,表明此生隻願嫁給劉據一人的決心,可惜她也知道史家有錯在先,終不能與劉據長相廝守,隻有以死明誌……
“……”
看完了這封遺書,劉據的麵色變得越發陰沉。
“殿下……”
見劉據麵色有了變化,霍光還想說些什麼。
“表哥,你現在就命人去將魯王和魯國國相請去史家,還有魯縣縣令,也一同叫過去。”
劉據已經打斷了他,
“我先去梳洗,稍後去給史婉君上柱香,送她一程。”
……
半個時辰後。
史家城西老宅。
“恭迎殿下……”
劉據走進門的時候,魯王劉光和魯國國相,還有魯縣縣令都已提前到場,與哭哭啼啼的史家眾人一同迎了上來。
“不必多禮,我上柱香。”
劉據隻是輕輕點了下頭,目光在瘸腿的史弘臉上掃過,便麵無表情的繞過他們徑直走向尚未布置起來的靈堂。
史婉君的屍首正陳列在靈堂之中。
此刻她雖然已經換上了乾爽的壽衣,但還沒有到入殮那一步,因此隻是靜靜的躺在一塊架空的板上,臉上蓋了一塊白布。
劉據走上前去,並未立刻去拿香,而是將手伸向史婉君臉上的白布。
“殿下!”
霍光見狀連忙勸道,
“死者恐有不祥,殿下與其非親非故,最好不要觸碰,也不必觀瞻遺容,親自上香已是對她莫大的恩澤。”
“殿下……”
劉光、魯國國相、魯縣縣令也是上來連忙勸說。
更有一名老婦熱淚盈眶,掙開身旁攙扶的侍女,顫顫巍巍的堅持給劉據下跪:
“殿下對史家的恩情,史家人都心如明鏡,老身在這給殿下跪下了,懇請殿下以貴體為重,不必觀瞻婉君遺容……”
“殿下,殿下的恩情史家銘記於心,請殿下以貴體為重!”
其餘的史家人也一齊跪在劉據麵前,眼中含淚俯身磕頭。
甚至就連瘸腿的史弘都扔下來手中的拐杖,以一種極為艱難的姿勢跪了下去,淌著眼淚高聲呼喊。
“西羌戰場上成千上萬的死屍我都見過,史婉君的屍首又何懼之有?”
劉據並未理會其他人,隻是側目看了霍光一眼,冷聲問道。
“……”
這一眼,便讓霍光感覺到一絲異樣。
他猶豫了一下,終是不再說話,默默的縮回阻擋的手臂,退到了一旁。
劉據也不再廢話,伸手上去輕輕掀開了白布。
史婉君那張膚色透紫的麵容隨即呈現在他麵前,臉上還隱約可以看出一抹悔恨的表情。
劉據雖不懂驗屍。
但也知道,溺亡的人通常就是這樣的膚色。
而悔恨的表情則是因為溺亡時窒息的痛苦所致,倒也不用在意。
劉據又伏身看了看史婉君的鼻腔,據說溺亡的人口腔和鼻腔會滲出血沫。
他也的確在史婉君的鼻腔深處看到了血跡……外麵的應是已經清理過了。
不過即使是這樣。
劉據依舊抬手探了探史婉君的鼻息,又上手扒開她的眼皮看了一眼。
的確氣息全無,瞳孔也已經渙散……
做完了這些。
劉據終於不再觸碰屍首,又輕輕拿起那快白布,小心的蓋在了史婉君臉上,然後才轉過身來看向堂內眾人。
“殿下……”
劉光、魯國國相、魯縣縣令與一眾跪在地上的史家人立刻都低下了頭。
然後就聽劉據沉沉的出了一口氣,慢慢開口問道:
“方才來時我順便看了看史家這座老宅,這座老宅雖然舊了些,但隻有前後兩個門可以出入,各處牆壁也高大完整,便是壯年男子拿了梯子攀爬也要費上不少力氣。”
“而史家好歹也算是望族,家中隨從奴仆眾多,夜裡必定有人守門和尋夜。”
“因此我想知道,史婉君隻是一個弱女子,是如何在深夜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悄無聲息去到外麵投河自儘的,有沒有人能給我解釋一下?”
“?!”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
劉光、魯國國相和魯縣縣令麵麵相覷,眉頭瞬間皺成了疙瘩。
史家眾人也是身子一僵,哭聲都在這一刻小了許多。
“回、回殿下的話,許是家中奴仆夜裡疏忽偷懶,一時未曾留意,才教婉君偷偷跑了出去。”
史家家主史弘腿雖瘸了,但心卻還不瘸,僅是遲疑了兩秒鐘之後便回了話。
“因此直到現在,史家都未曾想過這件事,還並未追究守門和尋夜的奴仆?”
劉據又冷聲問道。
“殿下恕罪,婉君出了這檔子事,草民此刻也是心亂如麻,一時間尚來不及去細想,經殿下如此提醒,草民也心有疑惑,這便命人去追究,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害死婉君的人!”
史弘連連磕頭表態。
若有人去細看,他的鬢角已經悄然滲出了汗液,正凝結成滴慢慢滑落。
並且不隻是他一人,跪在後麵的史家人也有一些已是麵色發白,伏在地上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說得好,不過還有一事!”
劉據不置可否的看了史弘一眼,隨即又從懷中掏出那封史婉君留給他的遺書,“嘩啦”一聲展開朝向眾人,
“史婉君曾去過我的博望苑,當著我的麵留下過一些字據。”
“我認得史婉君的字跡,為何這封遺書上的字跡與史婉君的字跡截然不同,誰能再來給我解釋一下?”
“!!!”
聽到這話,史家人瞬間麵色巨變,身子劇烈抖動。
如果之前的問題還能夠用疏忽搪塞過去,那麼這封遺書上的字跡便是如山鐵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抵賴。
然而他們哪裡知道。
劉據根本就沒有見過史婉君寫字,遑論認得她的字跡。
他現在使的就是詐供手段!
他在賭這封遺書不是出自史婉君之手。
或者就算真是出自史婉君之手。
如果史婉君是被史家人逼死的,為的是借她的性命來與劉據綁定在一起。
史家人也無法確定史婉君在寫這封遺書的時候是否心有不甘,是否會故意在遺書中留下一些漏洞,將他們一同拖下地獄!
“嗬嗬嗬嗬……”
看到史家人的反應,又見史弘已經說不出話來。
劉據笑了起來,隻是這笑聲中卻多了幾分惋惜與沉重,以至於微微有些沙啞。
“堂兄,國相,還有縣令。”
他將那卷簡牘丟了過去,搖著頭道,
“此前廷尉曾派人來查過史家,史家的罪狀在那時便已明確,這些事你們應有協辦,不會不知道吧?”
“下官知道……”
劉光、魯國國相和魯縣縣令此刻怎還會不明白他的意思,隻得無奈的應道。
“這回我是代我父皇出行,有如節杖在身,你們也應該知道吧?”
“下官知道……”
“欺我便是欺君,把這一條加上,去辦吧。”
劉據點了點頭,麵無表情的道,聲音卻變得越發低沉。
“……”
劉光聞言身子不自覺的晃了一下。
史家完了!
徹徹底底的完了!
如果隻是之前的那些廷尉查出來的罪責,可能付出幾條人命的代價之後,尚且還有回旋的餘地。
但如果加上這條欺君,史家必定覆滅!
這一刻,劉光忽然又想起了劉據之前對史家的告誡:
“此事到此為止,若再糾纏不休,恩情可就要化作仇怨了,勿謂言之不預!”
這話終歸還是應驗了……
劉據說到做到。
隻是劉光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史家竟瘋狂到了如此程度,他明明昨夜才告誡過他的王後,讓她轉告史家不要再提此事。
他們竟當夜就不惜賠上自家女兒的性命,也非要攀附太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