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萊莎帶著懇求的烏黑眼睛,某一個瞬間,艾林甚至以為自己已經答應下來。
為什麼不呢?
政治領袖欣賞你,宗教領袖喜愛你,整座城市都是崇拜你的人,視你為史詩中的英雄,而你要做的隻是你的本職工作——獵殺魔物。
為什麼不呢?
艾林深吸一口氣。
正午炙熱的空氣湧入鼻腔,將虛榮焚燒。
“抱歉,萊莎。”
“為什麼呢?”萊莎的笑容有些牽強了,急促追問,“大家多喜歡你,為什麼不選擇留下來?”
“你很清楚我的身世,艾林。”
“父親是那麼重視科德溫的貴族,他對自己國家的忠誠甚至遠超對妻子和子女的愛,自我出生起,父親為了國王和科德溫,與凶惡的亞甸人戰鬥,與殘忍的精靈戰鬥,甚至與科德溫境內被國王的重稅逼成強盜的本國子民戰鬥……”
“科德溫的國境倒是因此擴大了不少,但我出生之後將近十年,每年能與父親見麵的時間加起來都不超過兩個月。”
“母親也與父親因此吵了無數次,明明其他科德溫貴族和騎士總會找借口躲避征召,他卻總說這是身為貴族和騎士忠誠侍奉主君的義務。”
“於是每次國王下令,他總是帶領麾從衝鋒在前,可他並不喜歡戰爭的一個人,閒暇時,甚至樂衷於繪畫和寫詩……”
“你知道嗎?父親每次抱我,我都能嗅到醃入靈魂的血腥味。”
“而最後呢?”
“最後忠誠於王國的騎士和貴族又有什麼結果?”
“爸爸死了,媽媽死了,艾尼哥哥、萊德哥哥、伊萊甲、巴德、奎恩……甚至連雷亞夫人、諾爾先生都死了……”
“這就是忠於科德溫的下場啊!”
“艾林!”
“科德溫根本就配不上你!”
萊莎語速極快,連珠彈一般沒有絲毫停頓。
淚花在眼底閃爍,隨著越發痛苦的語調,積蓄。
應是想起了過去。
艾林下意識伸出食指,將小祭司溢出的淚水劃去,做完這個動作之後,才發現有些不合時宜。
不過小祭司僅是在他手指觸碰到羊脂一般白皙肌膚時,僵硬了一瞬,沒有其他反應。
“我不忠於科德溫,”他柔聲道,“可我是獵魔人,狼學派的獵魔人,除非學派遷移,否則我是不可能一直留在艾爾蘭德的。”
萊莎誤以為狼學派會懲罰背叛的獵魔人:“可你有薇拉啊,我都能看出她很在乎你,把你視作子嗣。伊安娜嬤嬤和老公爵也都很喜歡你,隻要你願意來這裡,狼學派怎麼敢追究?”
“我還可以找我的姑媽,家族在泰莫利亞還有些熟悉的貴……”
“不是因為這個,學派並不在意獵魔人的背叛,”艾林搖搖頭打斷了萊莎,“可我是獵魔人,我的同類都在狼學派,那裡才是我的家。”
萊莎嘴唇張了張,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他等了許久,她都沒有說一個字,失落地轉身越過三層的紅磚小樓,向梅裡泰莉神廟緩緩行去。
艾林愣了愣,慢慢跟上。
中午離開神廟的人不少,不過能認出傭兵裝束下艾林的還是很少。
與城市中心截然不同的寧靜氛圍,讓他心中的虛榮再次降溫,稍有些動搖的意誌重返堅定。
在這個時代,民意極易被操控,對底層人偽造事實幾乎沒有成本。
雖然現在看著、聽著、感受著,他都被艾爾蘭德捧得很高很高,但實際上隻要上層的貴族稍微改一下說法,人人喊打不至於,但狂熱的氛圍立刻冷卻卻是必然之事,接下來冷淡,然後敵視。
這真的沒有可能嗎?
那還真不一定。
彆忘了,昨晚老公爵還在抱怨他那個“不學無術”的兒子,而老公爵……
他已經很老了。
想到這,艾林徹底冷靜下來了。
微醺的暖風吹動道路兩邊的老樹,婆娑樹影鋪成金燦燦的前路。
走過了半程,已能看見神廟門口慈祥神性的雕像。
“昨夜……”萊莎忽然出聲,但隻說了兩個字。
“昨夜怎麼了?”艾林側頭。
女孩沒有看著他,而是怔怔地凝望著地上閃爍的光斑。
“昨夜我解咒,那些被巫師用法術詛咒成玉像的活生生的獵魔人……”
“綠色的皮甲,綠色的劍。”
“小小的,不足半米,捧在手中,冰冷又生硬。”
“就像……”
女孩閉眼:“就像死物一樣。”
艾林沉默。
“他們都和你一般大,也是專業狩魔的獵魔人,但隻因一個法術,連反抗都沒有,生命就在那一刻停滯了,徹底無法動彈了。”
“那時,我突然冒出了幾個可怕的想法……”
“要是這些玉像被巫師帶回去,會怎麼樣?”
“會像囚犯那樣被嚴刑拷打,會像謠言中那樣被開膛破腹地研究,亦或者……會像我父親那樣默默無聞地死去……”
“要是……”女孩頓了頓,偏頭看著艾林。
艾林也無言看著她,他看見她的眼底流淌著恐懼,在顫抖著的恐懼。
“要是那玉像是你呢?”
“那不會是我的。”艾林道,“恰恰相反,正是我將埃爾尼他們救了出來。”
“一定不會是你嗎?”
“一定不會!”艾林正視著女孩的眼睛,目光堅定。
以他現在的實力,在這個世界上或許有人能打敗他,殺死他,但絕對沒有任何人,包括巫師,能夠讓他毫無反抗地變成一座玉像。
而這僅僅隻是半年而已,時間是站在他這邊的,他會越來越強。
“那就好。”女孩的目光閃躲開,低頭看向灰布鞋的鞋麵,“那就好。”
艾林看著女孩失落的神色,有心想要再說些什麼。
不過想了想,最終選擇閉上了嘴巴,看著腳下的路,慢慢前進。
就這樣,在沉默中,兩個人回到了神廟。
“去食堂嗎?”站在神廟門口的聖像下,艾林問道。
“不了,”萊莎搖搖頭,“我要先回去一趟。”
“那行吧,謝謝你上午為我指路,我很開心。”
“不怪我壞你的興致就好。”萊莎苦笑,“我都不知道自己剛剛為什麼會那麼說……”
“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你有一句話說的不對……”
“哪句?”艾林疑惑。
“艾林!”萊莎鄭重地看向他,語氣極為認真,“你的同類不隻是凱爾莫罕,或凱爾塞壬、格斯維德、海恩卡維赫……這些要塞裡的獵魔人。”
“你是人類。”
“北方大陸到處都是你的同類,維瑟米爾是,南尼克是,伊安娜嬤嬤是,薇拉女士是,我……我也是……”
“既然凱爾莫寒可以成為你的家,一定也有其他地方可以。”
“艾爾蘭德,梅裡泰莉神廟,那麼多人都喜歡你,我……我們都可以成為你的家人。”
“你在艾爾蘭德的時間還有很多。”
“重要的決定並不急著這麼早下。”
語罷。
萊莎也不等艾林回複,又或者她不敢聽他的答案,逃也似地向神廟內跑去。
“我也是人類……”
艾林原地愣了一會兒,苦笑著搖搖頭。
……
“呼~呼~”
喘著粗氣,萊莎與艾林在神廟門口分彆後,一路小跑著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那是一間與幾個獵魔人在梅裡泰莉神廟借住的長屋差不多的屋子,裡麵住著很多和萊莎差不多身份的孩子。
不過這個時候正是飯點,長屋中空無一人。
“砰~”
關上門,萊莎背靠著木門,右手放在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前。
此刻。
她的腦海中,隻有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其他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
門外漸漸隱隱傳來了嬉笑嘈雜的聲音。
這時她才從那片空無一物的空白中回神。
“呼~”
深呼吸,待心臟恢複正常的頻率,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個非常樸素的房間,一張床,一個衣架,一張桌子,一個櫃子,都是那種沒有花紋的、最簡單的家具。
不僅與她模糊記憶中,滿是各種名貴娃娃和油畫的子爵之女的房間,相差甚遠。
甚至還比不上莎迪亞在廢棄礦洞中,用幻覺和魔法造的屋子。
倒也不能這麼說。
或許因為用的是魔法,又或者因為莎迪亞的某種補償心理。
廢棄礦洞她的“房間”應該要比城堡裡的要好很多,因為她記得床邊還放著許多精靈風格的玩偶。
這些就不是一個子爵能負擔得了的玩具,即便他真的願意為他的女兒付出一切。
“真的願意付出一切就該好好活下來……”
死去的記憶又在攻擊她,女孩嘟噥了一聲,輕輕歎了口氣。
當時。
她的父親是有機會跟著一起逃走的,隻是他放棄了。
因為可笑的騎士信條?又或者他還對哈克索抱有某種期待?還是說他本質上其實是個懦夫,不敢也不願再麵對,來自自己忠誠一生的主君的追殺?
她不知道。
母親死在她麵前之後,她想過這個問題無數次,但從來都推理不出答案,應該也永遠都推理不出來了。
畢竟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永遠不會。
也不對,巫師被嚴令禁止死靈術,大祭司的降臨儀式都可以。
可是她連他的屍體在哪都不知道……
腦海中胡思亂想,萊莎走到被擦得乾乾淨淨木桌前,熟練地打開抽屜,從中取出了一個木雕。
一個人形的木雕,雕刻著一個背著雙劍的戰士。
如果艾林此時在這,他就會發現這個木雕和他白天在廣場的集市看見的那些很類似。
唯一的區彆就是木雕的底座“艾爾蘭德的英雄——獵魔人大師艾林”中,有幾個字被人用刻刀改過,而且改過後的文字明顯比原來的文字要好看很多,帶著些艾恩·希迪的優雅風格。
萊莎怔怔看了一會兒,纖長的食指隻是輕輕撫摸在木雕的臉上,腦海中習以為常的胡思亂想就漸漸消失一空。
然後她忽然從抽屜裡取出一把刻刀。
“咄~咄~咄~”
木屑灑落。
當她停下時,木雕底座的文字已經變成了“萊莎的英雄——人類艾林”,後麵的痕跡明顯比前麵要新很多。
“不錯。”
萊莎滿意地點點頭,但看了幾眼之後,情緒又低落了下去。
歎了口氣,她將桌上的木屑吹落,然後將木雕小心地放在木桌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禱告:
“禮讚萬物之母,豐產、收獲和分娩之神,永恒的少女、母親、老嫗的守護者,信徒萊莎祈求您護佑獵……人類……不……還是獵魔人艾林……”
“禮讚萬物之母,豐產、收獲和分娩之神……”
祈禱聲中,幽幽地不止從何處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卻無人知曉。
……
相隔不遠的神廟另一側……
女孩祈禱的主人公此刻卻不知道,當有人將他掛在門上,希冀不被邪靈侵擾的同時,還有人將他鎖在抽屜裡,祈求她虔誠信奉的神靈能施展神力關注他護佑他。
剛用完午餐的艾林正思考著下午,該乾些什麼。
與老公爵約定好的正式狩魔時間的是明天,臨時改到下午,老公爵肯定沒意見。
但狩魔軍的調動需要時間,維瑟米爾也還在調教年輕獵魔人,年輕獵魔人還需要適應化形封器咒解咒後的身體,至於讓他一個人去狩魔,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他顯然提不起勁。
而且……
往獵魔人居住的長屋走的時候,艾林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班·阿德遭遇狂獵襲擊的那個傍晚才過去兩天,要不要去瞅瞅?”
這個想法一冒出便立刻占據了他大腦。
畢竟無論是班·阿德學院的現況,還是狂獵的情報,對他來說都非常重要。
這關係到艾林對他最大的兩個敵人的實力評估。
尤其是狂獵,艾恩·艾爾們的實力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個迷,前世遊戲和原著中的那些內容根本就沒有任何可信度。
畢竟幾個法術就能毀滅城池的狂獵,卻捉不住原著中隻會騎馬希瑞,更是在凱爾莫罕保衛戰中,幾乎全程和尋女小隊冷兵器相鬥。
多少有些離譜地。
若是沒有大獅鷲,來回將近一個月,那肯定不行。
可現在……
大獅鷲從溫格堡飛往艾爾蘭德都沒用一個小時,而他還有一整個下午……不……大獅鷲認路,他幾乎有半個白天加上一整夜的時間。
隻要不出意外,完全可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