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林透過半透明的麵板又看了梅裡泰莉的三聖像一眼，深吸一口氣。
“能不能解決邪神的詛咒，就看這一次了。”
神思轉動間。
眼前驟然一黑。
強烈的失重感襲來，仿佛身處高空，被地心引力牽引著不停地下墜下墜。
直向無底深淵的最深處墜去。
“這是要去哪？”艾林的心中有些不安。
上一次入夢的地點，明明眼睛一黑瞬息即至。
但現在。
他感覺自己都墜落了快兩分鐘了，卻還沒有到地方。
正在這時。
“噗~”
強烈的撞擊在瞬息間襲來。
不過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痛，獵魔人就被浸沒在某種液體當中。
眼前還是一片黑暗，仿若在身上綁了一塊大石頭，投入了大海。
但這種沉潛的感覺，他卻很熟悉。
在哈德遜子爵的廢棄礦洞中，第一次見到大眼珠子邪神時，就仿若現今一樣。
那時。
他還是依靠薇拉送的梅裡泰莉女神的護符，才好不容易逃脫出來。
“難不成，這裡是什麼特殊的空間？”
“所謂的神界？”
想到那大眼珠子邪神，還在下沉的獵魔人心中隱隱有些擔憂了。
四麵八方襲來的黑暗給人強烈的危機感。
仿若又無數危險覬覦的視線從四麵八方襲來。
不過。
沒等他細細思考。
“沙沙~”
風吹麥浪的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
濃濃的植物芬芳縈繞四周。
在這一刻，他突然發現……
下墜不知什麼時候忽然結束了。
他，站在了鬆軟的泥土上。
“嗯？”
恍惚間，獵魔人記起如何睜開雙眼。
金色。
入眼是一望無際的金色海洋，細看過去竟都是成熟了的顆粒飽滿的麥穗。
灼灼融融，又仿佛金黃名貴的錦緞，鋪陳在一望無儘的平原上。
清爽的微風吹拂。
麥浪如金色的波濤一般翻湧，帶來濃濃陽光的芳香。
“這是哪？”
望著眼前這壯麗、豐饒的景色，獵魔人都驚呆了。
麥子成熟的時間一般是七月中旬到九月，可現在才剛過完五月節。
“闖進了彆人家裡，還問主人這裡是哪嗎？”
右側不到三步之內，突然響起了一個俏皮的稚嫩女聲。
誰在那？
什麼時候出現的？
獵魔人被驚得悚然轉身，右手本能向後伸，想要拔出艾爾莎，卻什麼也沒有握住。
定眼一看。
一個麵容清麗、言笑晏晏的少女，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側，正仰頭看著他。
祂穿著純白綢布連衣裙，頭戴綠葉青枝編織成的花環，衣衫裸露出的胳膊、頸項如羊脂一樣白皙細膩。
但最令艾林有些難以置信的，是祂那雙充滿神性的金色雙目。
“你是誰？”
一句疑問從獵魔人口中脫口而出。
但下一秒。
“充滿神性……”艾林喃喃了一句。
“……少女將引導你平安到達收獲之地、豐產之所……”
今早艾爾蘭德的葬禮上響起的安魂曲，自腦海中出現。
“收獲之所……豐產之地……”
他偏頭看了眼金黃翻湧、顆粒飽滿的麥浪，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女。
“看來不用我回答‘我是誰’這種問題了。”少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梅……梅裡泰莉女神……”
想到少女“闖進彆人家裡”的說法，獵魔人乾澀地喉嚨，咽了口口水。
真是離譜。
所以……
“通神”的意思就是不經過神明的同意，一腳踹開祂的“家門”，走到神祇的麵前強行溝通？
難怪要花一百個經驗珠……
更難怪會提醒遭遇神靈可能存在極高的風險……
不談神明了，這你擱哪個普通人類身上，都很難忍耐。
獵魔人有些緊張地收回握向艾爾莎的右手。
這時他才發現。
雖然此時的身體並不是入夢中的球體，不過身上看著像是亞麻材質的衣物上，依然染著與入夢時差不多的五彩斑斕的顏色，而且皮甲和雙劍都沒有帶進來。
通神的依舊不是真身，而是某種意識的具象化。
“沒錯，我就是梅裡泰莉。”少女雙手負背，悄悄踮了踮腳尖，似乎想要讓視線和獵魔人平齊著說話。
不過再怎麼踮，身高的差距也依然難以彌補。
這令嘗試了幾次的少女似乎有些氣餒。
雖然不知道一個神明為什麼會做出這樣不穩重的動作。
不過人性化的幼稚行為還是讓艾林，因突然遇見強大神祇緊繃的神經，鬆了鬆。
他想了想，識趣地向下蹲了蹲，矮了矮身：“抱歉，梅裡泰莉女神，我並不是故意想以這樣的方式……額……覲見的。”
“無妨……”少女對他的舉動似乎很滿意，老氣橫秋地輕輕在他的右肩上拍了拍。
見少女神性與稚氣間雜，極為矛盾的微笑，艾林正想著該怎麼提出祛除邪神詛咒的請求時。
“嗤啦~”
焦糊的惡臭從右肩上傳來。
獵魔人循聲看去。
一團黑煙從少女拍打的地方徐徐升起。
黑煙的源頭處，目視就能感覺到極致邪惡陰冷的紅點，顫抖著明亮了起來。
像是在被灼燒淨化。
隱隱的劇烈疼痛迎合著紅點顫抖的頻率，一陣陣自靈魂深處傳來，讓艾林情不自禁悶哼一聲，咬緊了牙關。
幸好。
這讓人難以忍受強烈的劇痛，隻出現了一會之後，便慢慢淡去。
隨後。
一種煥然一新，仿佛卸下了千百斤重擔的鬆弛感油然而生。
艾林知道。
困擾了他整整半年，讓他一直不敢靠近傳送門、使用閃爍這樣空間技能的邪神詛咒……
自今日起，徹底消失。
他……自由了。
下一秒。
“叮叮叮……”
腦袋裡的係統提示向打了下課鈴一般。
應該是阿德·蓋斯之門碎片的係統消息。
不過艾林並沒有去管，他看向眼前笑容明媚的少女，真誠地感激道：
“謝謝你，梅裡泰莉女神。”
他本以為見到女神之後，還需要完成什麼試煉、任務的。
沒想梅裡泰莉女神竟然這麼乾脆，剛見麵就給他祛除了詛咒。
“畢竟這都是答應好你的嘛！”少女笑嘻嘻的，又拍了拍艾林的右肩，“你為我拯救艾爾蘭德的人類，我為你消除臟東西的詛咒。”
“也省得有人老是在祈禱的時候，暗戳戳地說我不守信用，神力衰退到失去了影響現實的能力……”
獵魔人臉色大囧，連聲道歉。
尷尬地腳趾蜷縮，差點在肥沃的泥土中，摳出了一座古海要塞。
誰能想到祈禱前後嘀咕的小話，還真能被神明聽見？
尤其當這個神明已經幾百年沒有現世，傳一句話都有些斷斷續續的時候。
現在隻能慶幸梅裡泰莉女神，雖然看上去有點不著調，不像印象中的神明一樣莊嚴肅穆，但脾氣似乎卻還不錯。
否則獵魔人嘀咕的這些話，若是被後世的永恒之火知道了，完全稱得上瀆神，可以直接上火刑架了。
但話又說回來。
若梅裡泰莉教真的像遊戲和中出現的，排除異己、無惡不作的永恒之火那樣。
他也不敢一直待在距離神明最近的聖像室，更不談使用“通神”了。
少女看著確實不像在生氣，又“貪玩”地挪揄了幾句之後，就擺擺手，抬頭仰望向天空。
艾林順著祂的視線看過去。
無邊無際的金色麥浪太過吸引眼球，他還沒注意過這神國的天空。
此時抬頭一看，頓時就被完全吸引住了。
星、月、日同時在璀璨的天空閃耀著，朦朧的星河橫跨天際，壯麗得無以附加。
“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少女忽然道。
然後在獵魔人一個恍惚之間，少女變成了挺著大肚子的孕婦。
“嗯？”獵魔人偏頭看向那仿佛充斥著液態黃金的慈愛雙眸。
“我確實已經衰退到，快要失去與現實之間的聯係了……”
獵魔人聞言一怔。
當依賴信仰存在的神明與現實，與祂的信徒失去聯係，意味著什麼？
當這個問題突然出現在他腦海中時，渾身上下頓時驚悚得如墜冰窟。
神隕！
如梅裡泰莉這樣因信仰而生的神祇，與信徒失去了聯係之後，或許就隻能隕落了。
這麼大的消息，真的是我有資格聽的嗎？
獵魔人再次緊張了起來，喉嚨有些乾澀，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他視線偏移，不敢再看孕婦之時，發現了一個蹊蹺之處。
那翻湧的金色麥浪業已成熟，到了該收獲的時候。
可放眼望去，無垠廣闊之所，卻一個人，一個生物也沒有。
當他發現了這一點之後。
原本盎然蓬勃的生機，頓時顯得如此地單薄和虛假。
既然神明是真的，那些死去之後被引導到收獲之地、豐產之所的逝者呢？
他們去哪了？
“噗嗤~”孕婦注意到了艾林緊張地神情，頓時撫了撫凸起的肚子，母性地輕輕一笑。
“彆害怕。”
祂又輕輕拍了拍獵魔人的肩膀。
感受右肩上的力道，艾林扯了扯嘴角，尬笑一聲。
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消除邪神詛咒的任務已經完成，他現在其實更想要個好運加持，然後回去開寶箱。
不過。
女神剛給你祛除詛咒，你就不告而彆。
這未免有些不識抬舉。
因此，獵魔人隻能耐心地聽著，找機會告彆。
“我自信仰中蘇醒，人類塑造了我的一切，生與死於我而言，本就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孕婦又回頭看向天空：
“我存在意義是滿足人類對田畝豐產、生育繁殖、健康智慧的渴望，世界也賜予我權柄滿足生靈的渴望。”
“但是現在……”
孕婦頓了頓，接著道：
“雖然我還可以聽見信徒們的禱告和渴望，但卻距離他們越來越遠，力量也越來越衰弱了。”
“為什麼？”獵魔人好奇地問道。
北方大陸梅裡泰莉教的信徒是最多的，而且人數雖因戰亂有波動，但從未完全大規模減少過。
畢竟戰亂中，戰爭死亡的主體是作為戰士的男性。
女性隻是會受到波及而已。
所以沒道理這樣的神明會神力衰退，以至於——如“祂”所說的——“神隕”的程度。
但經曆最近幾天，每天夜晚那隻有“艾林……艾林……”的夢境，以及剛來神廟時伊安娜口中，許久沒聽到過神諭的事實。
他不得不承認，梅裡泰莉女神的力量變弱是事實。
“力量剛開始衰退時，我曾以為是人類對田畝豐產、生育繁殖、健康智慧、和平繁榮的渴望得到了滿足，不再需要一個如我這樣的神……”孕婦接著道。
“這怎麼可能！”獵魔人忍不住插嘴道。
就連物質生產資料如此富足的前世，都不能完全做到第一點。
“確實如你所說，至少目前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人類對戰爭如此渴求的當下。”
孕婦點點頭。
“但在當時，人類剛從艾恩·希迪手中，完全奪走整片大陸的支配權，和平了很長一段時間。”
“所以錯判了這一點，以為自己不再被人類需要後，我就主動從人類的生活中隱去了。”
“而且……”孕婦忽然嫣然一笑，“當我隱去之後，我發現他們的生活一如往常，沒有任何改變，甚至比我插手現實時，還要過得更好。”
“我就更加確信了當時的判斷……”
“人類從來都不需要一個神。”
“他們不是牙牙學語的孩童，不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母親’，插手他們的一切。”
“他們已經“成年”了，所以我完全放手了。”
想起伊安娜和他說的那些神靈隱去後的布置。
艾林不得不承認。
梅裡泰莉確實是一個偉大的神靈，至少比前世西方那些隻會搞這搞那的神明要好上千百倍。
不過每一個故事都有轉折。
梅裡泰莉的也一樣。
“但是……”祂道。
兩個字轉折剛說完，孕婦又在獵魔人的麵前，忽然變成了彎腰駝背的老婦人。
祂穿著黑色的針織罩袍，腰間係著一個草藥師常挎著的破舊腰包，滿頭銀發。
皺紋被歲月這把世間最利的刀斧，雕刻在祂臉上。
暮氣沉沉的臉上，卻有著一雙充滿智慧的金色雙眸。
祂看了眼獵魔人，祂指了指天空與麥浪的交界處，用沙啞磁性的嗓音道：
“我被蒙蔽了。”
“我被捉摸不定的命運，被眾生注定迎來的終結與死亡蒙蔽了……”
“神明將死，萬物終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