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策冷行走在刀槍劍戟組成的森林裡,到處都是樹立的兵器架,寒光照映之下,散發著難以用言語形容、鋪天蓋地而來的金戈氣息。
處於這樣的場地,若是尋常修行者,必然會被影響到對天地元氣的感知,精神難以外放,甚至連真元的運轉都會慢上數分。
在虎狼北軍此處的軍械武庫,這樣的大型庫房一共有九間,加起來儲備了超過五十萬具連弩、上千萬枝弩箭,三十萬張勁弓,戈、戟、矛、鈹均逾十萬,鐵甲同樣以十萬計,彎刀、斧鉞等也有數萬之多。
其中最多的莫過於劍類兵刃,長劍、短劍、匕首等等,數量達到了上百萬之巨,足以武裝起長陵的全部青壯年人口,跟虎狼南軍、兵馬司直屬的武庫合在一起,完全可以讓整個關中地區人人有刀劍使用,全民皆兵。
而為了保障這些刀劍、甲胄的質量,每過三年,就會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檢查,將原有軍械與新造軍械之間進行比較,淘汰約一半的輸送給地方郡縣,這也是秦軍衣甲采造利潤驚人的原因。
當初攻滅趙、韓、魏三朝之時,秦之壯年戰死者足有數分之一,這個數目不可謂不巨大,足見秦風之悍勇,而今有了大量精製武器的支撐,戰爭潛力更是難以想象。
不過,以大秦王朝目前的銅鐵產量來說,尋常軍械並沒有那麼重要,值得布置出嚴密的陣法禁製,此地以常規武庫作掩護,其中真正保護的,自然是儲藏著超凡裝備的內庫。
這間看似已裝滿了兵甲的庫房深處,實則還有著通向另一處秘地的暗門。
當夜策冷越過幾名神都監和兵馬司的官員,亮出一枚因生出感應而流光溢彩的令符時,幾排沉重的兵器架自行移開,露出了一個燃著長明燈的地下入口。
這個內庫的入口,由四根泛著青銅色的龍形符柱守護,用伸長的龍爪共同撐開了一扇幽暗的光幕大門,上麵似有鎖鏈般的遊蛇繞行,正是陣法禁製的關鍵所在。
現在,這層屏障卻破開了一個人形的大洞,給人以一種空落的感覺,洞中散逸出的沉重元氣壓碎了地麵上的銅磚,邊上神都監的副司首祁悲槐皺著眉頭,腳步踱來踱去。
再往更裡麵望去,成列的長風破甲弩靜默地擺放著,每台均配著數十支上百斤重的巨型箭矢,看上去已是龐然大物,但在一輛輛重達千鈞的符文戰車麵前,卻又小上了一大截。
諸多巨弩、戰車的間隙中,也有著一些跟外庫樣式相近的兵器架,然而上麵放著的幾乎都是纂刻著符文的兵刃,材質自然也都不是尋常的銅鐵、精鋼。
細看之下,光是軍方製式的百煉玄鐵劍,就有兩千多柄的數量,森冷的劍身呈現出漆黑的玄色,顯露出了它們平直的符文。
此類玄鐵劍,算是秦軍為四境五境修行者配給的標準武器,不好不壞,沒有什麼特色,但劍胎堅韌,很難切削得斷,若是長年經過本命元氣孕養,並不會比世間的名劍差上太多。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輕薄如蟬翼的短劍,三尺長的繞指柔,七尺的精金重劍,金剛木、寒鐵、玉石、獸骨所製的原始劍胎……這便是非製式,通過交易收購、剿滅賊寇等手段得來的其他兵刃。
另一側的陰沉木架上,卻是放滿了各種獨特的器皿。有些是特製的玉匣、玉瓶,有些是用蠟密封過的瓷器,這些不同元氣性質的器皿,是用來存儲不同性質的靈藥,以免裡麵靈藥的藥性流失。
它們按照軍中常見的需求,分為療傷藥、破境丹、虎狼之藥三大類,跟擺放著的精品符文兵刃一樣,都是可以靠軍功貢獻來兌獻的物品,讓家境貧寒的修行者,也能不缺資源,得到正常晉升的機會。
沒背景的修行者上升的通道,不會被門閥貴族給壟斷,這就是秦王朝在變法之後,年輕才俊湧躍參軍,意在封賞,軍隊中修行者的比例遠超他朝,國力愈發強盛的原因。
“《兵車器集簿》的副本找到了,經過核對,沒有篡改、破壞的痕跡,但暫時無法排除被人發現,暗中記下的可能……”
兩名神都監的官員小心翼翼地從某個角落裡尋出了幾份文件,裡麵的內容,是虎狼北軍各營,乃至於一些長陵附近城鎮的軍械總數,采購、使用、維修的記錄,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長陵軍方的機要。
它們並非是最直接的長陵軍防圖錄,然而通過這一條條枯燥的記錄,那些真正的天才人物,卻足以推演出長陵軍方在應付一場大戰時,所能擁有的變化和力量。
多年以前,大楚王朝正是通過暗諜獲取了陽山、鄧郡一帶的邊防圖錄,才在當時的秦楚衝突中取得了顯著的優勢。
“夜司首,你找的幫手到了吧!”當夜策冷悄然靠近之時,聽完了手下彙報的祁悲槐,立刻轉過了身,用疲憊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沒有說其他的話,隻是點了點頭。
最近一段時間,事關孤山劍藏,監天司和神都監把幾乎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追查雲水宮的人上麵,以至於大多數的官員都十分繁忙,接連熬夜。
臨時改換任務,這是查辦案件的大忌,但軍械庫失竊之事,由於不容延緩,重要程度其實更在可長期搜尋的孤山劍藏之上,所以上麵決定抽調許多彆的助力,與兩司進行合作,要以最快的速度破案。
至少,得在幾天之內,發掘出一些有用的線索,然後轉交給長陵衛繼續行事,讓神都監、監天司可重新回歸原先的任務。
而正是因為積攢了太多的疲累,先前祁悲槐對待梁聯等重大嫌犯的態度,也就不怎麼樣,失卻了對有望封侯的大將軍的尊重,神色怒氣衝衝。
“已經找來了一兩位,查案的思路,我也已有了些……”
夜策冷微微一頓,輕聲道:“那就是根據陣法禁製的受損情況,參照‘那個人’當時調查顧離人之死,到處找人試劍之事,通過進行大量切磋比試,來鎖定長陵範圍之內的可疑人士。”
“任何人都可以說假話,但劍招與劍意不會說假話。隻要看儘每人施展出來的劍經,與斬開禁製的招式互相對照,便有很大機會,察覺辨認出涉及此事的修行者。”
“用‘那個人’曾用過的法子?”祁悲槐心中一震,目光大盛,掃過神情自若的夜策冷:“隻是在這個破口感應了一會,你就有把握分辨出這劍意之間的微小差彆?”
“學著王驚夢的法子,這可不是一件好事,會讓很多人感到心中不適。尤其是夜司首你這樣的身份……可以說有著很大的問題,應該多加思慮才是。”
在長陵,“那個人”是一個特指,可以等同於當年的天下劍首王驚夢,隻是他的全名早已成為了禁忌,少有人敢於公然道出。
而同樣也少有人知的是,大秦最年輕七境修行者之一的夜策冷,當年曾經得到過王驚夢在劍法上的多次教導,某種意義上,算是“那個人”唯一已知的親傳弟子。
在那場驚天大變中,選擇背叛王驚夢、效忠元武的巴山劍場中人,其實有不少,比如後來擔任靈虛劍門宗主的顧淮等人,但他們大多數遠沒有夜策冷這樣的“親近”關係。
再加上她當年隻是率軍不動,“坐視”戰局,便有很多人懷疑夜策冷對元武的“忠誠”,覺得她或許有著逆反之心,想要忍辱負重,在投誠之後靠著修行追趕上謀害自己師父的敵人,報仇雪恨。
基於這樣的懷疑,近些年來,元武和鄭袖卻容忍了夜策冷的存在,甚至讓她很快升到了司首的位置,一是需要平衡長陵的一些勢力,展露自己廣闊的心胸,二則是夜策冷修為精進的速度比想象中得要慢,看上去是在海外搏殺時受了暗傷,沒什麼大的威脅。
可如今,若是夜策冷表現出接近王驚夢的修劍天賦,那便會引起無數既得利益者的忌憚,讓不少王侯、大將,乃至於兩相、皇後等人都想要設法將她除掉。
實際上,作為神都監的二把手,祁悲槐相當了解長陵的形勢變化,最近已有所猜測:
上麵這段時間安排兩司著重針對孤山劍藏與白山水,就是一輪對夜策冷新的打壓,想要她不得不主動對上戰力已達七境上品的雲水宮大逆,身受重創。
這種高危的關頭,夜司首居然還想露一手模仿“那個人”的查案手段,簡直是火上添柴,走在隨時可能被“燒死”的路上,他可不想遭了對方的牽連,承受某些家夥暗地裡的打擊。
“彆人心中不適,又與我相乾?祁副司首,你也是曆經過那個時代的‘老人’,難道不渴望再次見到當年豪邁的秦風嗎?另外,不是我一個人來查,而是請來了幾位幫手。”
看得出祁悲槐並不知曉自己跟陳監首的合作關係,夜策冷也不好說她暗中發展同化手下,跟陳玄以保密為主、從不泄露心事的方式哪個更好。
她心中思緒起伏,接過了剛下來莫青宮統計的數據記錄,開口解釋道:“他們分彆是,現於方侯府擔任供奉的靈虛劍門長老,龐魚鼓,還有‘劍癡’方繡幕本人。”
當夜策冷提及這兩個名字之時,法陣破洞向著內庫的那一側,忽然間空氣微微扭曲,多出了一名身穿紫袍頭戴高冠的中年人,雖然麵目相當普通,身上卻獨有一種氣質超凡的神光輝彩。
他身上的紫袍也和一般的衣衫截然不同,也散發著一種耀眼的光彩,每一根絲線都似乎是用某種獨特的材質所製,甚至給人一種每一根絲線都是一條獨特的符線,都可以幫助他吸納天地元氣的感覺。
整件紫袍上沒有任何特彆的紋飾和標記,但這種空無一物的虛無和紫袍上獨特的氣息和光彩,便是最大的標誌。
這是靈虛劍門的宗門袍。
岷山劍宗和靈虛劍門這兩個大秦王朝至高的宗門,包括那些內門外門的弟子,唯有三境之上的修行者才有資格出山,否則便隻能終老山中。
而所有能在塵世中走動的弟子裡,唯有得到宗主親自冊封的真傳弟子,才有資格身穿代表宗門的宗門袍,在外行走。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每一次出劍戰鬥,才代表著宗門的榮辱。
能夠從無數普通弟子中脫穎而出,成為可以代表宗門的靈虛劍門真傳弟子,自然不是凡物,甚至稱得上是超邁塵世天才的怪物。
他們中有人天生能感覺到天地元氣的存在,這便意味著他在前三境的修行不存在任何的阻礙,而且在第四境突破到第五境都會比一般人快出不知道多少倍。
有的人天生經絡就比一般人寬,體內的竅位天生就能儲存更多的真元和天地元氣,這便意味著他今後的境界越高,就越是比同階的修行者擁有更多可以揮霍的力量。
甚至有些人在生下來之後不久,就已經自然成為了修行者,體內的五臟之氣已經自然凝成真元。
麵對這樣的怪物,絕大多數邊郡城鎮、小宗門出身的天才,簡直都可以用廢物來形容。
遠超常人想象的卓絕天賦,再加上靈虛劍門中最頂尖資源的培養,這些真傳弟子尚處於年輕的時候,便能夠修至五境六境,若是肯加入秦王朝的官員體係,很快便可成為舉足輕重的大大物。
龐魚鼓是靈虛劍門三十多年前的出山真傳弟子,如今已是七境中品的修為,自動獲得了宗門長老的地位,同樣是方侯府多名宗師供奉中最為強大的一人,據說實力跟方侯方啟鱗本人難分高下。
放眼當今的靈虛劍門,恐怕也僅在宗主顧淮和隱世不出的靈虛五宗之下。
至於“劍癡”方繡幕,方啟鱗的次子,那是整個大秦王朝儘知的絕世天才,相傳有望八境啟天的存在,資質不亞於岷山劍宗和靈虛劍門的任何人,就連元武皇帝也極為看重。
雖然有消息稱,他每天不修邊幅地枯坐魚池之畔悟劍,從不理會世事,且已在六境巔峰停留了近十年,但昔年方繡幕打破的多項記錄,卻讓人相信隻要他想,立即便可破境,修為飛速精進。
很難想象,夜策冷居然能請動連方家人自己都沒法讓他從魚池邊移步的方繡幕,但既然她能說出這話來,龐魚鼓也早就來到了此地,想必此言非虛,充其量是晚到半步罷了。
“龐前輩。”見到空曠無人之處突然現身的對方,祁悲槐也是神色驚訝,主動行了一個禮,並發現自己雖能清晰地看見龐魚鼓的身形,卻無法在精神意念上感知到他的存在。
毫無疑問,這正是傳說中的身融元氣、藏匿虛空之術,給人以一種極為矛盾、根本無法被鎖定的感覺,幾乎先天立於不敗之地,顯現出了靈虛劍門秘術的無比玄妙。
“普天下最擅長破解陣法禁製的,莫過於靈虛劍門的‘真空破殺劍’,而龐前輩正是修持此劍有成的資深宗師,以他的劍法造詣,當能窺出潛入者的幾分出招特征……”
當夜策冷向著祁悲槐、莫青宮等人介紹時,龐魚鼓的眼中倏然出現了如星光般流動的紫色,同時也蔓延到了他左手的五指之間,自然而然凝練化作了一道圓月般的皎白劍光,飄落在了那片受損的禁製光幕上。
一根根朦朧而半透明的晶線,從劍光同光幕的接觸點向外不斷放射,最初的顏色本是純白,但在經過那個破洞時,卻莫名地生出了淡紅的色彩,然後越染越深,向著深紫色轉化。
軍械武庫的上方天空,許多元氣的流動變得紊亂起來,四處燈火照耀生出的光線晃動不已,似乎被吸入了虛空之中,明明沒有烏雲,卻好像有烏雲遮日一般的黯淡。
“結合內庫消失的軍械數目,我大致有線索了。”片刻之後,龐魚鼓的氣息很明顯地衰弱了一截,身形也不再處於似與虛空元氣相融的狀態:“不過,還是得讓繡幕看過,才能得出準確的結論。”
“夜司首,按照你的意思,舉辦一場以籌備‘鹿山會盟’為由、長陵各大勢力參與的交流會,確實是最佳的方案。既可以激起繡幕廣觀劍經的興致,也能夠尋出真正的嫌犯。”
“更重要的是,借助此次共同偵查暗諜的時機,彌合這十幾年間彼此的疏離,摒棄長陵諸多陰暗的習氣,重振我大秦子民人人奮勇爭先、為國奉獻的往日風貌……”
話語之間,陣法禁製原先的人形破洞邊上,竟又出現了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缺損之處,赫然是龐魚鼓運使真空破殺劍的秘奧,模擬出了趙青當時斬開禁製的招式。
見到此番場景,祁悲槐和莫青宮不禁心中震動,明曉大秦王朝雖然在賬麵上越來越強,但在巴山劍場覆滅後,卻總有種死氣沉沉的意味,而這正是夜策冷和方侯府計劃改變的目標。
隨著他們借助於此次案件的額外發揮,長陵在不久的將來,必會風起雲湧,依後續的反響,或是重新生出朝氣蓬勃之感,或是多添幾分沉暮之氣,讓人徹底忘卻那個曾經美好的時代。
……
同一時間,千裡之外的歸鄉縣城郊,趙青也步入了本地一家工坊前院的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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