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已經趕至白羊洞周邊的六境修行者看來,那是因為她這一劍撬動了太過強大的天地之力,故而顯得格外沉重,劍速受到了明顯的拖累,甚至讓趙青手中的冰晶劍都裂開了一些細縫。
但相對於此劍所攜帶的無可阻攔之勢,需要花上一段時間來布置變幻繁複的劍符,並付出這樣的代價,也應該是再正常不過的道理。
當那塊青白色的雪幕四散消失、極寒之氣化整為零之時,趙青也開始緩緩抬手,劍尖微沉,使得她的身後逐漸形成了一座蒼青色的元氣大山,並隨著時間的流逝迅速凝實起來。
山有兩峰,其間則為峽穀,峰尖直插雲端,呈現出晶瑩的潔白之色,像是積滿了千萬年未化的冰雪,更有層層霧氣繚繞,仿若仙境,山勢起伏聯綿,似能延伸至無窮的遠方。
再然後,伴隨著整座大山因符線燃燒所釋放出的無儘耀眼光芒,冰峰頂端的積雪、冰川開始消融,雪水奔騰而下,於是蒼青色山巒中間的那條峽穀,便出現了一條奔流的大河。
冰川氣勢恢弘,滾滾江水從雪山之巔奔騰而下,激起重重潔白的水。
這自然不是真正的冰川雪水,而是無數道極寒的元氣與水汽合而為一後形成的微小劍氣,不斷彙聚在一起,最終在聖潔光芒的映照之下,化作了一條無比壯觀、五彩斑斕的劍河。
雖然每一道劍氣都十分微弱,僅有尋常水滴般的大小,平日千百道這樣的劍氣一起衝激而出,也難以突破任何一名六境七境的護體真元;
但當其積蓄的劍氣數目達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在同一時間奔流而下,卻是帶起了驚天動地的氣勢,空氣裡唰的一聲震響,天地間形成了一道無形的潮汐,宏大得令人根本無法想象。
而在這一條讓人望而卻步,不禁心生畏懼之意的冰河邊上,這座雪山的山坳之處,卻忽然間多出了一群正在自顧自覓食吃草的山羊。
趙青就站立在羊群的中間,跟隨著這些邊走邊吃草的白羊一起,緩緩朝著數十丈外薛忘虛的方向行去,看上去毫無與人交手比劍的跡象,反而像是悠然自得的郊遊場麵。
這無疑是令很多人難以理解的情況,覺得她似乎搞錯了自己所處的境地,把此次同七境宗師的比劍當成了兒戲,甚至有些惹人發笑之感。
但直麵這一式劍招的薛忘虛卻很清楚,與那片氣勢磅礴的雪山、冰河相比,看似毫無用處、僅是裝飾的虛幻羊群,其實才是趙青此劍運使的關鍵與中樞。
高原上雪山起伏連綿,山下冰河奔騰不息,這不僅僅是無比壯觀、令人驚歎的景色,也是《白羊冰河劍符經》最為完美的意境詮釋。
這門劍經之所以名為“白羊冰河”,除了浩浩湯湯的冰寒劍河之外,自然也得有白羊的點綴,且應當是通過“山間放牧”的形式。
實際上,根據白羊洞那些最古早的典籍記載,開創本派的那名祖師,起初正是一個在雪山地區放養牛羊的牧民,後來得到了某些機緣,才走出了環境嚴酷的高山牧區,來到了長陵建派立宗。
現在的白羊洞宗門所在處的環境,也同樣是由兩片青山與其間流淌著溪水的峽穀構成,但由於少了那幾分高原上的酷寒,以及山勢低矮遠不及雪峰壯觀的緣故,能領悟到劍經真意的人愈發稀少。
暗中感應著趙青所使出這一劍的意境變化,薛忘虛不禁若有所悟,明曉了《白羊冰河劍符經》的真意:
有牛羊和牧場的地方,雖然寒冷孤寂,卻也是孕育希望所在。
當趙青牽著白羊不斷向前走來,她身側流淌的冰河,已不再是簡單的冰河,而是人生曾經曆過的艱難險阻;冰河裡泛起的各色彩光,也展露出了更加玄奧的一麵,凝成了記憶裡最璀璨的光芒。
耀眼的劍光在冰河之中折射,照映出了一段段冰封的記憶,讓整片天地都變成了一個七彩的琉璃世界,衍化出了無窮無儘的景象,且給人以一種難以言語形容的純淨聖潔之感。
無邊寂寒中隱隱露出幾分柔和暖意的劍光,在這一瞬間,仿佛流溢在每一名圍觀者的心中,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直到此時此刻,他們方才明白,跟先前薛忘虛所使的那劍一樣,趙青的這一式“冰河成憶”,同樣是以冰寒為輔、光耀為主的罕見招式,打破了許多人的固有印象。
甚至,連遠在數十裡外的墨守城,也因為看到了這一劍散射而出的光芒,而隱約受到了幾分影響,為之震撼不已,心生讚歎之意。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夠看得出來,那條奔騰不息的冰河,在從雪山之巔傾瀉而下後,其勢頭原本有著隨距離增加而逐漸削減的趨勢。
但當仿若一方琉璃法界般的聖光領域形成後,在源源不斷光華的加持之下,便不再有絲毫變弱之感,相反,卻在不斷地積蓄著更多的能量,威力越來越大,逐漸突破了它原有的極限。
有著這樣特性的一劍,就算施展它所用的時間很長,但由於形成了一方自成循環的小天地,以及冰河能夠拐彎追擊的緣故,仍可說是一門足以與任何絕學相媲美的頂級招式。
……
伴隨著鋪天蓋地的璀璨光芒,當冰冷寂寒的劍河最終奔湧至薛忘虛身前之時,這位在長陵沉寂了多年、仿佛已被忘卻的白發老者,卻並無就此退避,進行躲閃之意。
因為對《白羊冰河劍符經》的了解,他總覺得趙青此劍有些意猶未儘之感,也許並非她的全力,至少在出招上絕對可以快出許多。不過,究竟隱藏了多少卻不得而知。
然而,毫無疑問,薛忘虛想要抵擋這樣的一劍,即使使出他所能發揮的全力,也絲毫沒有把握。
但隻要儘力而為,那就雖敗無憾。
隻見他艱難的吸了口氣,雙眼微微眯起,然後身體微躬,手中散發著冰寒氣息與耀眼光芒的白玉小劍迅速地往上挑起,噴湧出了一團團白色的元氣。
就像是有一隻巨大的白羊角在從他的長劍裡鑽出來。
這隻白羊角微微彎曲,最鋒利的尖角並沒有直接刺向前方湧至的劍河,隻是從它的上方擦過。
白羊角的最寬厚處,如盾牌般擋在了劍河跟前,倚了上去,死死抵住。
天空裡陡然響起咚的一聲巨震,有海量如山的天地元氣轟鳴。
刹那間,從高聳入雲的雪峰頂端奔流而下的冰寒劍河,好像撞上了另一座難以逾越、同樣險峻挺拔的大山,不由得開始減速滯緩,甚至出現了倒轉回流的趨勢。
下方很多白羊洞的學生已經認出,這一招是他們曾經學過的“白羊掛角”。
“白羊掛角”是白羊洞最普通、入門即可獲授的白羊劍經中,最平凡的一式,然而卻又是最不凡的一式,避其鋒芒,意在相持,實是白羊洞中最能以弱守強的一劍。
雖然名聲不顯,但大巧若拙,縱然放眼天下,它也是世間劍光最為穩定、最為持久的劍招之一。
可是,此刻薛忘虛這一劍,依舊無法完全守住趙青積蓄了多時的劍勢,反而被對方散發出的柔和光芒給不斷滲透,巨大的寬厚角身迅速分解消散。
儘管冰寒劍河最前端少量的劍氣被阻擋了下來,但這並不影響其後絕大多數的劍氣彰顯威能,在“白羊挑角”破綻已露之際將它強行衝垮。
隨著一聲沉悶的震響,半空中薛忘虛的整個人往後急劇的倒滑而出,刹那間化作了一顆明亮的流星,劃過了數十裡的距離,最終墜在了遠處的山林之間。
千百名附近旁觀的修行者抬首看著天空。
他們看到高空裡有雲氣形成巨大的環狀,在往外擴散。
天空分外的蔚藍。
隻有趙青一個人仍然站在這片天地元氣被劍意絞得紊亂不堪的地方,神色平靜自然,輕飄飄地探出了一隻元氣大手,抓住了從半空中墜落而下的白玉色宗主小劍。
勝負已分。
但全場一片沉寂,沒有任何人覺得薛忘虛此戰敗得太過狼狽,因此生出輕視之意。
甚至有不少人認為,這場戰鬥的雙方,恐怕比起前些天監天司夜策冷誅殺趙斬的那一戰還要更強。
實際上,在這樣絕世的一擊下,能夠不被轟成一片血霧,屍骨無存,已然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
七境搬山宗師的強大,由此可見一斑。
在最後的關頭,雖然看得出趙青並無殺意,沒理由傷了自己性命,但薛忘虛仍是使出了棄劍卸力的手段,將“白羊掛角”的相持之勢進一步催發,以確保自身不會被這一劍的餘波震成重傷。
遠遠望見薛忘虛所作出的抵抗,與化解餘力的應對,墨守城亦是心生讚歎,在他看來,純以劍術的理解、運用而論,對方已經超出了世間絕大多數的七境下品宗師,隻是因年邁而力量不足而已。
就算是換成自己,位於這樣的處境,因為同樣是年邁的老者,氣力不足,也不可能做得比薛忘虛更好。
而他所麵臨的對手,那自然還要強大得多,雖說其人施展的冰河光劍看上去限製頗多,需要時間積蓄力量,但隻要有著可靠同伴的配合,或許能夠暫時逼退一名七境上品的頂級宗師。
至於趙青突然冒出、其身份上的疑點,當她使出比白羊洞宗主還要正宗、領悟得更深的秘傳劍經後,自然是沒什麼可以質疑的。
畢竟,雖說在修行者的典籍裡,記載著很多天才的故事,但能夠創作出一個宗門前所未有的全新絕招,這種見知和對劍經的領悟能力,便隻有巴山劍場那名傳奇的天下劍首才能做到。
況且,由於白羊洞真正的劍法精要,在此番現世之後,幾可臻至相關領域的極致,對其進行毫無破綻的模仿與推陳出新,就算是當年的王驚夢複生,應該也不太可能做得到吧?
“鹿山會盟在即,大秦王朝需要的是穩定,不出亂子。”望著白羊峽的方向怔了一會神,墨守城回過頭,看向雖看不清戰鬥細節、但也因劍氣碰撞之威而深感震憾的黃真衛,緩緩開口道:
“很可能潛伏在長陵一帶的白山水、趙四、趙一等人,才是現在大秦亟待解決的隱患。”
“在看到白羊洞出了這樣一名戰力堪比十三侯的修行者後,皇後應該會選擇不再繼續乾涉白羊洞之事,至少,也該等到會盟事畢之後。”
“不過以防萬一,在神都監登記完那個白羊洞宗師的相關卷宗後,最好拿一份給我看看。”
憑借著變法和許多一時無雙的修行者的支持,元武皇帝削弱了所有舊權貴的力量,連滅了趙、韓、魏三朝。
但是在接下來的一場腥風血雨裡,大秦王朝無數的修行者死去,許多強大的軍隊消亡,連隱隱已經成為世間第一宗門的巴山劍場也徹底的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中。
乘此元氣大傷的機會,楚帝和他的大楚王朝贏得了對秦的勝利,在元武三年的那次大戰裡,秦軍被殲二十萬,損失戰車無數,遭遇大敗,以至於不得不割地求和。
迄今為止,被割的陽山郡還無法收回。
大楚王朝隻是按照當時的盟約,送了一名不受喜愛的王子作為質子留在長陵。
一子易六百裡地,而且還是不受楚王喜愛的兒子換了六百裡沃土和數十萬秦人,這件事,是所有秦人的恥辱。
同時,為了避免連年的征戰不休,天下最強的四大王朝簽訂了互不侵犯的盟約,以九年為期,在鹿山再行定盟。
事關大秦王朝和楚、燕、齊這三大王朝的相爭,即將於明年春天召開的鹿山會盟,無疑是一等一的大事。
而由於各朝的帝王和許多當世最為頂尖的修行者將會聚在一塊,鬥智鬥勇,互相進行最深層實力的揭露,亦將是一場千古難有的盛會。
“此次會盟事關重大,接下來的長陵,還要靠師尊你來鎮守。希望一切安好,不要有意外發生。”想起鹿山會盟的相關消息,黃真衛恭敬地回道,同時心中也暗中藏起了幾分憂慮。
長陵現在最需要的是穩定,雖然話是這麼說,但考慮到白羊洞若是再次跟皇後家裡發生了衝突,皇後未必不會把白羊洞的兩名宗師視作潛在的隱患,搶在鹿山會盟之前平息事端。
正如她過去在元武初年時所做的那樣,出人意料,行事迅速,手段冷酷無情。
實際上,黃真衛甚至知道一件秘而不宣的大事,元武皇帝和皇後已經製定了一項計劃,準備在鹿山會盟正式召開前,就突襲奪回被割讓九年的陽山郡,向另外三朝展示大秦的強大實力。
而關於秦楚交界的陽山郡,其實還有許多他所不知,墨守城卻知的隱秘之事,比方說,當年的王驚夢就出身於陽山郡,因為那個人的影響力,陽山郡實是大秦王朝最先完成變法的地區。
在發動長陵之變後,鄭袖給王驚夢遞了一封信,信裡的內容便是如果他不去長陵,她就令軍隊屠陽山郡,屠儘陽山郡十三城,連婦幼都不放過。
為了讓王驚夢相信她的決心,她直接屠了一個城,並栽贓到了楚軍的身上,且在事後將陽山郡割讓給了楚。楚帝平白得了一個大好處,便也沒有出聲,讓手下的楚軍背了黑鍋。
這件駭人聽聞的往事,現在的整個大秦,除了當初動手的那支殺神軍外,恐怕隻有寥寥數人知曉,原因很簡單,知情者基本上都已經死在了鄭袖後續的手段裡,被殘酷地滅了口。
在過去,墨守城的修為境界尚在鄭袖之上時,他其實儘力阻礙過不少這樣的慘事,並對部分受害者給予了一些補償,暗中違逆過對方的很多命令;
但當黃真衛成為了墨守城的弟子、以及鄭袖同樣臻達七境巔峰之後,他卻忽然間發現,自己多出了一根暴露在某些人眼前的軟肋,再不能像先前那般自在行事。
也許,像薛忘虛,又或者那名疑似故意展露戰力,挑釁皇後的白羊洞宗師一樣,身上無需承擔太多的責任,正是我所向往的生活?
正當薛忘虛在山間不斷揉捏著自己被撞得痛麻的身體,被趕過去的趙青接回白羊洞之時,墨守城默默歎了口氣,在心中這樣想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