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星河心中暗暗思索,師父這些年來,確實提到過天龍寺的枯榮大師,或許有過不淺的交情。
但江湖中枯榮的消息,自己已經數十年沒聽到過了,對方所言是真是假,實在判斷不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丁春秋這廝的武功,就算有所突破,也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基本上排除了與星宿派相關的可能。
倘若能搭上她的交情,懇求她出手相助,師門大仇一朝得報,亦不在話下。
想到這裡,蘇星河伸手接過巴天石遞上的一張名帖,仔細地查看了一番,確認了上麵大理段氏的印記,與兩人的身份。
“兩位的來意,我已經知曉了。姑娘想要拜訪師尊,就隨我來吧。”他抬起頭,清了清嗓子,開口道,由於三十年未曾開口,聲音一時間有些渾濁難辯。
趙青點了點頭,卻沒有馬上動身,而是望著青石棋盤上的局勢,澹澹道:“不急,聰辯先生,且同我說一說,這一局棋中,你都研究出了哪些類型的變化?”
這一路上,她在研究枯榮禪功的同時,陰神的凝練也逐漸到了尾聲,天人交感的境界,也隨之有了一些更深的領悟。
冥冥之中,趙青生出一種奇特的預感,悟到光是正常的埋頭苦練、修行真氣內力,想達到天人合一之境,修成至陰無極,是極其困難的。
“物極必反,道窮則變”,天之道、人之道,均不是一成不變的事物。
想要對此生出深刻的領悟,就需要悟“變”、求“變”,才能找到相關的契機,打破阻攔在前方的屏障。
對於變化之道,那就不能不提到包羅萬象的《易》了。
“生生之謂易”,變化而又變化這就叫作易。萬事萬物無時不刻不處在變化當中,然而那些規律性的東西,則是從來不會改變的。
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熟能與於此。”
易經本身不會思慮,也不會有行為,它寂靜不動,卻能通過陰陽的變動通達天下的萬事萬物。
“餘十歲學劍,十五歲學易,三十歲大成,進窺天人之道。天地宇宙間,遂再無一可與抗手之輩。”
《破碎虛空》中的無上宗師令東來,無疑正是從《易》領悟到了陰陽無極的真意,方才達成了單獨破碎虛空的驚世成就。
而在某種說法中,圍棋就相當於《易》闡述天地之理的模型。
《易經》認為“陰”與“陽”既對立又統一,既相反又相成,在交互作用中衍生出複雜而有序的大千世界,即所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一生生不息,以至無窮。
圍棋以黑白二色棋子為基本元素,以方圓為基本造型,在縱橫一十九路的小小棋盤上,相依並存,此消彼長。
如“陰陽”之道衍生萬物一樣,蘊蓄著無窮的可能性,演化出難以數計的複雜棋勢,以至於“有星辰分布之序,有風雷變化之機”。
東漢班固曾在《弈旨》中寫道:“駢羅列布,效天文也。”
宋代《棋經十三篇》亦言:“夫萬物之數,從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生數之主,據其極而運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數。
分而為四,以象四時。隅各九十路,以象其日。外周七二路,以象其候。枯棋三百六十,白黑相半,以法陰陽。局之線道,謂之枰。線道之間,謂之罫。
局方而靜,棋圓而動。自古及今,弈者無同局。”
前世,趙青對圍棋的興趣並不是很大,在al出世橫掃棋界之後,就不再關心。
說起來,al的編碼中的01,也可看作是一種陰爻陽爻,比起正常情況下的人類,更加接近陰陽的本質。
不過,在修行達到了如今的境界後,她忽然間意識到了圍棋與易、天道的共通之處,也漸漸生出了相關的興趣,以陰陽衍化的思想作為主旨,“與時俱進”,研究起了古代的座子圍棋。
當然,趙青對圍棋的研究,自然不是專注於棋力拚殺的方麵,而是著重於棋勢變化中蘊含著的陰陽思想。
按理來說,越是精奧玄妙的棋勢,其中包羅的陰陽變化,就越有價值。
例如這局世所罕見的“珍瓏棋局”,就可以試著從它棋勢的複雜變化,依據陰陽交變的道理,試著推出數式深奧的招法,乃至於小半套高深的內功。
以她此時的境界,隻要在腦海中思量,便知招式是否可應用在現實裡,一出手便是無可挑剔的絕招,就如繪畫的大師,隻要是想得到的物狀畫像,均可氣韻生動地描繪出來。
同樣換成大部分高深的內功法門,亦算不上是什麼難事。
見到武功如此驚人的趙青,也是同好棋藝之人,蘇星河欣喜地在旁邊解釋道:
“這個珍瓏棋局,乃師尊當年窮三年心血布成,深盼當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來苦加鑽研,未能參解得透。”
言語未畢,他已然夾起了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盤上,開始講述自己這三十年來,參悟此局變化的結果。
在蘇星河看來,身為同道中人,自己儘心講解,多半可以增加趙青的好感,之後提出除去丁春秋的懇求,對方答應的可能性也會增加不少。
關於“座子、還棋頭”的座子圍棋,趙青修行境界高深,在天人交感的心靈映照之下,雖隻是短短十數天的自行研究,卻在棋力的水平增長上一日千裡。
但與本身天賦異稟、精研數十年的蘇星河相比,暫時仍有一些差距,是以需要旁聽對方的講解,來輔助理清思路。
邊上,巴天石旁觀著兩人研究棋局的場麵,心中暗暗想到:聰辯先生的武功雖高,但被這些雜學耽誤了正經的修行,難怪沒有向丁春秋報仇的能力;
趙青姑娘的天賦資質自然遠在他之上,但倘若也同樣沉迷棋藝的話,也難保不會受到影響。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不出來,趙青對待棋藝的態度,僅僅是將其作為一個推衍陰陽、天道變化的工具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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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一段時間蘇星河的解說之後,趙青心中暗暗點頭,有些佩服無崖子在這方麵的造詣,忽然間冒出了一個念頭:
逍遙子傳授無崖子各種各樣的學問,使得其“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莫非是想讓他通過對“人之道”的鑽研,向上窺探“天道”的深奧?
止住了蘇星河的繼續分析,趙青隨手在大青石上一拍,以精微無比的內力將一枚枚棋子震到了棋盤的其他位置,令局麵恢複到最初的狀態,並從棋盒中取過了一枚白子,開始了與蘇星河的對弈。
由於有著原作中虛竹“自填一氣、打破共活局麵”的參照,她在一段時間的思考後,已然察覺到了破解珍瓏棋局的大致下法。
雙方飛快落子,在等到趙青自殺一片時,蘇星河心中猛然一驚,強忍情緒走了下去,片刻工夫後,發現了其中的奧秘,忍不住喝彩起來。
“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更不著意於勝敗,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
趙青默默在心中推衍著棋勢對應的陰陽變化,聽得此言,忽然間若有所悟。
這番變化中的“破而後立,先死後生”,與枯榮禪功的修行要旨,竟然如此契合?
隱約之間,她對《五象陰陽化神篇》中“萬物之化無不應也,百事之變無不耦也”的道理,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把握、對照著棋盤中的陰陽變化,她原先存儲在竅穴中的枯禪內力也緩緩隨之改變,逐漸開始了生氣死氣之間的輪轉變換。
悄無聲息之間,趙青已然悟出了枯榮禪功轉化生機的關鍵所在,雖未正式修行,但在這門功法的造詣上,卻一舉超過了苦修枯禪三十多年的枯榮,初步邁入“非枯非榮、亦枯亦榮”的最高境界。
等到她下了最後一著白棋,蘇星河已是滿臉笑容,起身拱手拜謝道:“趙姑娘絕世英才,成功解開了這個珍瓏,老朽感激不儘。”
雖然知道以趙青的絕世武功,不可能拜在無崖子的門下,成為師父的關門弟子,但蘇星河苦思此局珍瓏數十年之久,研究到了嘔心瀝血的地步,對方能夠將其解決,實在是偌大的恩情。
想到這裡,蘇星河又向趙青拜上了兩拜,向著邊上的木屋走去,伸腳踩了踩草叢中一個不起眼的石塊,打開了外表看上去密封的門戶,朝了朝手,示意趙青走在前頭。
巴天石明白無崖子就居住在木屋內,他處事精明,知道對方多半不願意讓自己參與進來,於是向後退開了十數丈,在外等候。
……
又用機關打開了一堵木牆,裡麵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有一個身上縛著一條黑色繩索的老人,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梁之上,將他身子懸空吊起。
因為他身後板壁顏色漆黑,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繩子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淩空而坐。
隻見那人黑須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沒半絲皺紋,年紀顯已不小,卻仍神采飛揚,風度閒雅,正是逍遙派的當代掌門,蘇星河、丁春秋的師父,無崖子。
“師父,這位姑娘是枯榮大師的朋友,剛剛破解了珍瓏棋局,想要與師父你見上一麵。”
蘇星河擔心無崖子誤會要收趙青為徒,引起矛盾,連忙補充道:“而且她的武功之高,或許還要遠在兩位師叔師伯之上。”
之所以拿數十年未見的李秋水、天山童姥來打比方,自然是因為,他不好直說,怕貶低已然傷殘的無崖子。
“枯榮大師的朋友?”聽到珍瓏棋局竟然被破,無崖子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向著趙青望去,問道:“這位小友,不知枯榮大師近況如何?”
三十年來,他幾乎時時刻刻全神貫注運轉著內功,以阻止自己身體中生機的消散,是以並未注意到外界發生的事情。
“他在雙樹院苦修枯禪三十餘年,功力已臻化境……”趙青簡單地提了提枯榮的情況,並主動描述了一番她破解珍瓏棋局的落子順序,自稱從“枯禪”中悟出了關鍵一步。
無崖子聽完,沉吟半晌,感歎道:“佛家的‘有常無常’,意為‘變與不變’,與圍棋一道,頗有相通之處。當年我設下這局‘珍瓏’,原本就有著枯榮的一部分啟發在。”
“想不到如今棋局的破解之法,正是應了‘枯榮’的思想。真可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原來枯榮無崖子兩人,是一對棋友啊?趙青心中暗暗思索,大理段氏的棋藝人均高明,段延慶、段譽都是難得的好手,枯榮的棋藝水平還要更高,也是相當合理。
無崖子話鋒一轉,問道:“不知小友可知,當年我的弟子丁春秋,是怎麼施加暗算,令我躲在這暗無天日之處苟延殘喘三十年的?”
緊接著,他將當年丁春秋背叛偷襲他的事情,簡要說了一遍。
“星河的資質本來也是挺不錯的,隻可惜他給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鶩,去學琴棋書畫等等玩物喪誌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說什麼也學不到的了,完全沒有誅滅丁春秋的能力。”
他回憶起過去的劫難,不由得感歎道。
所以說,無崖子並沒有領悟到“人之道”與“天之道”的關聯與平衡嗎?
趙青心中若有所思,在她的感應中,對方的內力修為相當深厚,氣息綿長,達到了接近明玉功第九層的水平。
至於具體傷在了哪裡,也有了一些猜測,還需要作進一步的檢查,才能完全確定。
在她看來,無崖子如果中途沒有遇上種種劫難,也沒有過度沉迷於雜學之中,或許到了今日,已有一部分衝擊“天人交感”之境的成功可能。
隱約之間,趙青生出了一個想法,開口問道:“不知前輩當年被丁春秋偷襲,受到了什麼創傷?可有醫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