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三十多年未見的老友陷入了沉默，不是說他們已經無話可說，而是他們有著太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沉默了不知道多少時間，是劉伯先開口了：“小惠這孩子怎麼樣？”
顏飛點頭：“是個好孩子，但是這樣好的孩子，我怕她在東瀛待不慣。”
“你這話說的……她本來就是東瀛人，怎麼還能在東瀛待不慣……”
劉伯笑著道，然後很快想起，他初遇田所惠的時候，田所惠剛被遠月學園開除蹲在公交站旁哭呢，於是這笑容也就變成了苦笑。
“確實啊，東瀛這個國家，性格太軟弱的人，住著會很辛苦。”
劉伯點頭道，他在東瀛住了三十多年了，雖然是以隱居的形式，但也不是說一點不關心外麵的社會，真是見過太多東瀛的扭曲現實了。
東瀛社會對於性格軟弱的人可以說是有著巨大的惡意，如果沒有他，又或者沒有其他人幫助，田所惠被開除出遠月學園後，“失敗者”的標簽會在她身上貼一輩子，她的人生很可能徹底失去光明，在一片昏暗中度過餘生。
這不是在開玩笑，被遠月學園開除，這對於一個生在東瀛的料理人而言就是一個這麼強的debuff，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學生將被遠月學園開除視作最大的恐怖。
毀去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才去塑造那百分之一的絕對精英，這就是遠月學園這麼多年來一直奉行的教育模式，說實話，劉伯都不知道這學校開出來到底是惠人的還是毀人。
“如果你點頭，我可以安排她來中原。”
顏飛對劉伯道。
雖然隻相處了一周時間，但是顏飛閱人無數，對於田所惠的秉性他已然非常了解，他也很欣賞這樣善良討喜的小女孩，甚至在顏飛看來，田所惠除了國籍，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性格溫順，沒有時下女性常有的浮躁和嬌氣，連他看了都覺得順眼。
“這……”劉伯猶豫了一下，然後很快釋然，“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一切都看小惠自己的決定，我應該做的，是給她更多的選擇，而不是限製她的選擇。我隻希望，等到以後我不在了的時候，你能幫我照看一下小惠，她性子軟，耳根也軟，我怕她以後會吃虧。”
“放心，小惠是你的弟子，也喊了我幾天‘阿飛師傅’，她有事，我一定不會坐視不管。”顏飛點頭。
劉伯露出了一個寬心的表情。
他知道，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的保證比顏飛更加值得信任。
劉伯想了想，突然問顏飛道：“對了，你家小開是怎麼回事？身為你和薛家的傳人，他不在家苦練武功，跑來東瀛……好像還在畫漫畫，這讓我不是太能理解。我怕小開覺得我這個老頭閒事管太多，也就沒問他原因，今天難得你來了，我正好問問你。”
顏飛的兒子會來東瀛留學，這件事劉伯本來就覺得很稀奇，在問顏開來東瀛的原因，顏開說他是來畫漫畫的，劉伯就更加覺得，活得久最大的好處就是能見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這個……”
顏飛的表情變得非常古怪，他從懷裡拿出一本書放在劉伯身前的桌子上，書很舊，藍色的封麵有些發白褪色，側麵的書頁也已經泛黃，但大體保存得很好，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破損。
“這是什麼？”
劉伯好奇地問道。
“我爺爺生前留下的筆記。”
顏飛回答道。
“哦，是武學筆記啊！”
劉伯恍然，難怪顏飛要貼身收藏。
“不是武功上的筆記。”顏飛搖頭，“是我爺爺早年寫下的小說大綱。”
“……”劉伯不淡定了，他很慶幸自己現在沒有在喝茶，不然難保不會一口茶水噴到顏飛臉上。
“你彆這個表情啊……”顏飛微微搖頭，“就像你本來是個廚子，結果被逼上了戰場，我爺爺也是，他本來的理想是成為一個知名小說家的，隻不過，他擅長寫的是行俠仗義的武俠小說，而當時的中原卻是那些男女情愛的小說比較好買，他的小說買不出去，沒辦法，隻能選擇救國去了。”
“咳咳咳！”劉伯咳嗽起來，他向顏飛道歉，“對不起，我不是對顏靖前輩又不尊重的地方……”
“開個玩笑罷了，你彆激動。”顏飛輕輕一笑道，“和小說買不買得動沒關係，我爺爺認識到，有那麼些頑固不化的人，用筆的罵不醒他們的，而肆虐在中原大地上的那些敵寇，也不可能靠小說的力量驅逐，所以才轉頭練武去的。”
“但是，他心裡始終放不下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將當時腦中所有構思好的小說的大綱寫了下來，也就是這本筆記。”
顏飛將手輕輕搭在筆記上，劉伯看向筆記的眼神也變得凝重起來。
亂世出英雄麼？但是他好像看到了亂世將普通人逼成英雄……
“這本筆記，我爺爺在潛心學武之前將之托付給了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位作家。兩人曾經約定，等到重整山河之後，若是我爺爺還活著，筆記中的那些故事就由他來寫，若是他沒能等到，那就由保管筆記的好友替他將裡麵的故事寫出來。可惜啊，我爺爺的那位好友最後也棄筆從戎了，所以這個約定也就隻能不了了之。”
聽到這裡，劉伯肅然起敬，這又是一位英雄。
“抗戰結束之後，我爺爺的好友找到了藏起來的我爸和我奶奶，他將這本筆記交給我爸，說他這輩子應該是再也沒機會拿起筆了，希望能我爸能將裡麵的故事寫出來給世人看，也希望，後世之人能從那些故事中明白我爺爺理想中的俠義精神。”
“當時國內正在內戰，兵荒馬亂，還有不少人在覬覦我爺爺的武功，我爺爺的好友怕我爸和我奶奶出事，就安排我爸和我奶奶偷渡到了當時時局還算安定的香江隱居。安定下來後，我一心鑽研我爺爺留下的武功秘籍，對寫小說這件事情沒什麼興趣，就將這本筆記束之高閣。”
“而到了我這一代……好吧，我也對寫小說不感興趣，這本筆記，我翻過，但也沒動過想要將裡麵的故事寫成小說的念頭，這太麻煩了。”
說到這裡，就算是顏飛也微微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小開是看了這本筆記，所以萌生出了想要將裡麵的故事畫成漫畫的想法？”
劉伯問道，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
但是顏飛卻微微搖頭：“不是這樣的，這本筆記我敢肯定小開沒有看過，因為這本畢竟我也是在看到小開畫的第一部漫畫時，覺得腦中有印象才在藏書室裡翻了好久從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找到的，看起來已經很多年沒人翻過了。所以小開會去畫漫畫，這裡麵是有其他的緣由。”
“那到底是為什麼？”劉伯奇道。
“接下去我說的話都隻是我的猜測而已，不敢肯定，你聽聽就罷了。”顏飛先給劉伯打了一陣預防針，然後才慢慢道，“當年我爺爺臨終前於武學上有了全新的感悟，而這些感悟，他一個將死之人根本沒有餘力以文字的形式將之記錄下來，所以他用了一個比較凶險的方法，以類似佛家‘醍醐灌頂’的法門，將其畢生武學感悟都灌輸到了當時隻有四歲的我爸腦中，為我爺爺也是第一次用那種法門，所以灌輸進我爸腦中的，除了他的武學感悟之外，好像還有另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混了進去，這導致我爸的腦子裡除了多出我爺爺的武學感悟之外，還多出了一個聲音，讓他去買房。我爸覺得，這應該我爺爺當年家道中落，所以對於祖宅有著某種很強的執念，所以後來回國後在國家的幫助下，將我顏家的祖宅重新弄了回來。”
“……”劉伯臉上的表情變得越來越難以言喻。
都扯出醍醐灌頂了，他怎麼突然有種聽神話故事的感覺？
但是仔細回憶他和顏飛一起闖蕩時見識過的顏飛的本事，除了不會飛天遁地，和他年輕時候看的劍仙小說裡的劍仙比起來也不差多少，所以劉伯很快又淡定了下來。
然後顏飛接著道：“而這似乎還會遺傳，我在武功未成的時候，腦子裡也總有個聲音在不停催促我去買一個叫‘筆幣’的東西，可能是什麼古幣文物吧，我沒理會。而等到小開，他腦子裡的東西，就變成了一個個畫麵，一個個故事，應該就是我爺爺當年沒能寫出的小說和執念吧！”
“但為什麼是漫畫而不是小說？”劉伯問道。
“相比於小說，漫畫的閱讀門檻會更低，現在的年輕人看小說的人已經少很多了。”顏開回答，想了想後又補充道，“當然，這可能和我那妻弟和妻弟媳兩個人在小開很小的時候帶著他看過漫畫也有關係，漫畫是他接觸到的第一個講述故事的形式，他腦子裡出現了有意思的故事，首先想到的就是用漫畫的形式將其表現出來。”
“原來如此……”劉伯終於明白了一切，但他又有些擔憂，“但是，小開知道麼？他不是發自內心，而是在自己太爺爺的遺留情感的驅使下去畫漫畫的……”
“老劉，我就問一句，什麼叫‘發自內心’？”顏飛反問了劉伯一句，“你難道是一眼看見菜刀，然後就徹底愛上了廚師這一行的麼？”
“這……”劉伯語塞。
顏飛很嚴肅地道：“還不是因為從小耳濡目染的結果！小開也是如此，你以為我太爺爺的遺留情感真的有那麼強的效力麼？那不成精神奪舍了？它隻起到了一個精神引導的作用，但絕對不會成為左右小開行動的力量，小開想畫漫畫，隻會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腦子裡的故事很有意思，所以才會不惜離家出走，不惜花費如此大的精力去完善完成那些故事。”
“好，我明白了。”劉伯鬆了口氣，他還以為顏開是被什麼力量給控製了，果然是他想多了，顏飛不可能看著自己兒子成為其他人的傀儡，哪怕是自己的爺爺也不行。
“這對小開來說實際上是件好事。”顏飛又道，“小開這孩子，從小到大和外界的接觸很少，一心苦練武功和其他什麼雜七雜八的東西，這使得他對外界的事情基本沒什麼興趣。這是我的問題，隻顧著教他學習卻沒教他人情世故，這使得他身上的人味有點少。而交際這種事情，逼迫又是沒有用的。小開十二歲後，阿蓉送小開去上學，希望小開能在學校交到朋友，在和同學相處的過程中變得開朗一點，但卻始終沒有效果。我一直在思考怎麼才能讓小開主動和彆人接觸，小開就和我說他想要畫漫畫，也將自己腦中時不時出現一些畫麵的事情和我說了。我本以為我爺爺的那點精神遺留到我這裡就是終點，結果小開身上居然還有，以為我現在的修為，想要為小開消除那點精神影響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是我又想，這或許是件好事，就沒有消除，而是讓小開來東瀛留學。他想畫漫畫就畫吧，漫畫不是一個人一支筆就能畫好的，他必須融入周圍的環境，用心觀察周圍人的表現，深入了解形形色色人物的心理，這樣才能畫出一部好的漫畫。這等同於是逼著小開去了解外界、和人接觸，這樣既能解決小開身上的問題，也是圓了我爺爺的心願，不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麼！”
“原來如此！”劉伯徹底放心了，他笑著道：“這果然不是什麼壞事，而是顏靖前輩就算逝去多年，卻還在眷顧自己的後人！”
顏飛也在笑，他也是這麼認為的。
“對了阿飛，你說顏靖前輩寫過小說，他寫的小說叫什麼名字？我或許看過哦！”
劉伯問顏飛道。
顏靖和他隻差了一輩，顏靖年輕時候寫的小說，他或許看過，畢竟他年輕的時候也還是挺喜歡看小說的。
“唔，我爺爺隻寫了一部，叫《大旗英雄傳》，你看過沒？就算沒看過，聽說過沒有？”
“呃……”劉伯猶豫了下，還是選擇老實回答，“沒看過，也沒聽過。”
“哦。”顏飛淡淡地應了一聲後道，“那看起來應該是真賣不動。”
“……”劉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