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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
“嗯……”
未央宮宣室正殿,清涼側殿,演武堂。
站在那張懸掛於半空,足有丈餘高,近兩丈長的巨大堪輿前,劉榮的眉頭不由緊緊皺在了一起。
趙國的戰略位置,以及在漢家軍事、政治方麵的戰略地位,都無疑是極為特殊的。
從初代異姓諸侯:趙王張耳,到之後,憑借尚魯元公主軟著陸,得以廢王為侯的二世趙王、宣平侯張敖;
再到被呂太後先後陰謀害死的趙隱王劉如意、趙幽王劉友、趙恭王劉恢,以及呂太後所封的呂氏趙王:呂祿。
及至太宗孝文皇帝入繼大統,再封趙幽王劉友之子:劉遂為趙王。
待先孝景皇帝即立,以晁錯一紙《削藩策》為刀,削奪趙國常山郡,以至於趙王遂懷恨在心,於吳楚之亂爆發之後起兵響應,並最終兵敗身亡。
——自有漢至今,不過五十餘年,漢家曆經張、呂、劉三姓,共七位趙王。
除了最開始張耳、張敖父子,其餘五人,無一善終。
有人說,趙國風水不好,無論是誰,隻要被封去了趙國,就必定不得好死。
但想想就知道:如果真的有這麼邪門,那漢家的曆代宗親皇子們,也就不會削尖了腦袋,圖謀被封去趙國,好見識一下燕趙歌姬的風韻了。
事實是:作為諸侯封國,趙國,幾乎是僅次於梁國,以及完整體齊國的優質封土!
雖然趙國多山丘,耕地稀少,但幅員遼闊之下,也終歸不算太差;
而趙國的地理位置,也勉強算是四通八達,位於東西、南北往來的交通要道,想不繁榮都不行。
隻是如今漢室在北方的戰略重心,以及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戰時,趙王可無詔調用燕、代、趙三國兵馬,以備胡於外’的規矩,讓趙國這個原本相當不錯的優質封土,多了幾分政治風險;
對獲封為趙王的那位宗親皇子的政治水平、政治原則性,也提出了較高的要求。
早自太祖高皇帝開始,讓誰去做趙王,就已經成為了長安朝堂頭疼不已的大難,且直到今天,這個問題也依舊沒有得到妥善解決。
——太祖高皇帝放下了廢儲另立的打算之後,決定讓自己最喜歡的兒子:皇三子劉如意為趙王。
在劉邦看來,三子劉如意,無疑是自己最為出色、最能肩負起趙王重擔的兒子。
隻是劉邦沒有考慮到的是:趙王,本就手握對燕、代、趙三個戍邊王的戰時指揮權,對於長安朝堂——對於天子而言,具有相當程度的軍事威脅!
再加上劉邦所封的趙王劉如意,曾有過‘爭儲奪嫡’,甚至險些成功的政治履曆;
這使得劉如意這個趙王,在孝惠皇帝劉盈一朝,成為了絕對不可信任的重大隱患。
世人隻知:太祖劉邦駕崩之後,呂太後無時不刻不在盤算著弄死趙王劉如意,並最終成功了!
孝惠皇帝劉盈,則日夜將劉如意帶在身邊,加以保護,最終卻還是被母親呂太後得手。
卻無人曾想過:劉如意堂堂趙王,為何會在長安?
孝惠皇帝以‘保護’之名,夜以繼日的將劉如意帶在身邊,保護確實是保護到了——至少是保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但孝惠劉盈,當真就沒有一點‘軟禁’,甚至是將劉如意控製在眼皮底下,以免趙地生變的意味在其中嗎?
在劉榮看來,這件往事,很值得回味。
呂太後對劉如意的恨,或許源自太祖皇帝年間,戚夫人爭寵,並為劉如意圖謀儲君之位;
但作為政治人物,呂太後應該很清楚:單隻是一個‘曾爭儲奪嫡’,尤其還是被母親在背後遙控著奪嫡的皇子,在太祖高皇帝駕崩之後,是無法對自己的兒子——對已經即皇帝位的孝惠劉盈,造成哪怕一丁半點的威脅的。
就說如今,劉榮麵對曾經爭儲奪嫡的幼弟劉彘,又何曾有過‘我得把膠東王太後做成人彘,再把阿彘活活毒死’的念頭?
說到底,先帝已經駕崩,劉榮的屁股已經坐上了未央宮宣室殿的那方禦榻,曆史上的漢武大帝、先帝皇十子劉彘,就已經無法對劉榮造成任何威脅了。
一個沒有任何威脅的弟弟,劉榮難不成還要去針對、去為難,甚至為了泄私憤去把人弄死?
劉榮顯然沒有這麼蠢。
自然,呂太後,也不大可能比劉榮蠢。
在劉榮看來,無論是呂太後削戚夫人為人彘,還是毒殺趙王劉如意,其真正的原因,都是因為劉如意這個趙王,威脅到了孝惠皇帝統治下的劉漢社稷。
——劉如意,確實是太祖劉邦的好兒子,太祖一朝最合適的趙王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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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此同時,劉如意卻絕非孝惠劉盈的好弟弟、絕非孝惠皇帝一朝,最適合做趙王的那一個宗親。
為免趙國生變——為了避免有朝一日,趙王劉如意扯著太祖皇帝的大旗,以‘備胡’之名調動燕、代、趙三國的戍邊軍,南下對長安朝堂造成威脅,呂太後決定先下手為強!
至於孝惠皇帝,大抵是不願意采取那麼過激的手段,隻想通過軟禁之類的方式,通過控製劉如意這個個體,來確保趙國的安穩。
隻是最終,呂太後一意孤行,下手弄死了劉如意,為兒子孝惠皇帝掃除了隱患。
後來,先後離奇死去的幾代趙王,其實也側麵印證了這一點。
——先是趙幽王劉友,在劉如意死後,被呂太後移封為趙王;
這,已經是呂太後在替劉盈,向全天下人宣示:先帝皇六子劉友,是朕最信任的弟弟了。
隻是後來,劉友因王後呂氏的誣告,而被呂太後活活餓死在了長安的府邸之中。
緊隨其後的趙恭王劉恢,也是類似的狀況——寵妃被呂氏王後害死,以至於劉恢心灰意冷,殉情而亡。
在外人,乃至後世人看來,這兩代趙王,都是被各自的呂氏王後所迫害,並最終慘死在了呂太後的淫威之下。
但事實上,考慮到趙國的特殊戰略地位,就不難推斷出這二人的死因,是服從性測試不合格。
——作為孝惠皇帝劉盈的政權代理人,呂太後需要的,並不是讓漢家的每一個宗親諸侯,都娶一個姓呂的王後;
呂太後真正想要的,是通過這樣的方式——通過這樣的服從性測試,來保證宗親諸侯對長安、對天子的絕對服從。
尤其是趙王,作為漢室北方邊牆最重要、最關鍵的戍邊王,對於長安朝堂的忠心、服從性,都必須挑不出半點毛病!
於是,便有了劉如意之後的先後兩代趙王,因為近乎同樣的原因,被各自的呂氏王後給害死。
這個邏輯很簡單:呂太後給趙幽王劉友、趙恭王劉恢,都先後送去了一位呂氏王後。
既然是出身呂氏,那兩位趙王的王後,便都是呂太後的族親、太後的眼線。
這二位趙王對各自王後的態度,從某種意義上,也就是這二人對呂太後的態度。
——趙幽王劉友,選擇冷落自己的王後;
——趙恭王劉恢,更是不惜為寵妃殉情而死,讓呂太後顏麵掃地。
所以,他們該死。
因為連呂太後——連彼時,漢家最尊貴、最有威望,最應該受到天下人敬重、愛戴的呂太後,都無法得到這二人的尊敬;
更何況是長安朝堂中央,以及年弱未壯的孝惠劉盈?
看明白這些,再來看呂太後敕封族親呂祿為趙王,也就是一目了然了。
——老劉家,實在沒靠譜的人呐~
老大劉肥,早就做了齊王,也早早割土進獻,直接向呂太後、間接向孝惠皇帝表明了忠心;
終究不好再移封彆處。
老二劉盈,自就是孝惠皇帝本人。
老三劉如意、老五劉恢、老六劉友,先後死在趙王之位上;
就剩下老四代王劉恒、老七淮南王劉長、老八燕王劉建哥兒仨。
年紀大一點的劉恒,呂太後派人去考察了——老實是老實,怎奈實在膽小,似乎是被三個死在趙國的兄弟給嚇壞了,死活不願做趙王。
剩下兩個年紀小,真封去趙國,也根本沒什麼意義。
萬般無奈之下,呂太後最終決定:與其從老劉家、從太祖劉邦的子嗣當中,費儘心思去挑忠於宗廟、社稷,忠於孝惠劉盈的手足兄弟,還不如直接從自己的娘家:呂氏,給孝惠劉盈挑一個忠心耿耿的母族外戚。
於是,趙王呂祿,呂王(梁王)呂產應運而生。
——從後世人、後來者的角度看,呂產、呂祿二人,一個獲封趙王鎮壓北方,一個獲封梁王把守關中門戶,無疑是呂氏外戚狼子野心的有力佐證。
但不得不說:對於孝惠皇帝劉盈而言,這兩個母族外戚,還真就是梁、趙兩國比較靠譜,甚至是最好的選擇。
可靠啊!
可信啊!
雖然有可能反漢家,但起碼不會反劉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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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可惜,孝惠皇帝英年早逝,之後的前後兩任少帝,又沒能被呂太後真正扶持起來,呂太後便早一步駕崩。
呂太後駕崩,呂氏無人當家做主;
少帝在位,老劉家也是群龍無首。
最終,自然是諸呂向死而生,朝中公卿大臣、關東宗親諸侯裡應外合,宗廟、社稷,一夜陷於縹緲之中……
等到了太宗孝文皇帝入繼大統,趙國,依舊讓太宗皇帝頭疼不已。
還是那句話:趙國,實在太重要了……
趙王的權利又實在太大!
不派一個可信之人去做趙王,長安天子就算是睡著,也得有一隻眼睛睜著,並時不時瞥向函穀關方向。
相較於太祖劉邦‘選個最出色的兒子去’的簡潔明了,以及呂太後‘直接派我侄子去’的簡單粗暴,太宗孝文皇帝,采取了相對更為溫和的手段。
——讓趙幽王劉友之子、自己的侄子劉遂去做趙王。
鮮少有人注意到:從代地入繼大統時,太祖皇四子:代王劉恒,才年僅二十二歲。
而趙幽王劉友,又是太宗皇帝劉恒的六弟,比二十二歲的四哥劉恒,都還要再年幼一些。
就算趙幽王劉友,隻比四哥劉恒小個一兩歲;
就算趙幽王劉友十五六歲時,便有了兒子劉遂;
到太宗孝文皇帝入繼大統之時,被太宗皇帝恢複趙國繼承權的趙王遂,也不過是個三五歲的孩童而已。
而這,也正是太宗孝文皇帝的高明之處。
——將趙國宗祠還給幽王一脈,天下人無可指摘;
趙王劉遂年幼,派遣王太傅、國相代掌趙國上下政務,也沒人能挑的出毛病。
等趙王遂長大了,能對長安中央造成威脅了,太宗孝文皇帝也早已經捋順了朝堂內外,成為了君臨天下的在世聖人。
到太宗孝文皇帝十五年左右,加冠成人的趙王遂意氣風發,正要搞一番大事業,卻發現長安的太宗孝文皇帝,在民間都快成為‘其賢不亞於太祖高皇帝’的聖君了……
如果沒有先帝朝,那場浩浩蕩蕩的吳楚七國之亂,趙王劉遂這輩子就算是再怎麼‘躊躇滿誌’,怕也是隻能像淮南王劉安那樣:永遠都在為造反做準備,卻也永遠都隻是做準備。
而今,吳楚之亂平定,已經過去三年;
曲周侯酈寄水淹邯鄲,造成的趙地百姓慷慨激昂,對長安朝堂中央離心離德,也基本被時間所衝淡。
接下來,那個折磨了漢家曆代先皇的大難,也擺在了劉榮麵前。
——讓誰做趙王!
要派誰,去做這個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的趙王……
“今年秋後,我漢家奪回河南地,北方防線的壓力,就會得到相當程度的減輕。”
“北地、隴右不再直麵草原,上、代,也不必再多麵受敵。”
“——邊防壓力減小,自然也就意味著匈奴人南下入侵時,我漢家,可以更從容不迫的做出應對。”
“而非像太祖高皇帝那般,直接將整個北方都扔給趙王,然後再動不動禦駕親征,和匈奴單於會獵於本土……”
…
“嗯……”
“趙王的戰時指揮權,或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沒有了‘戰時指揮、調動戍邊王’這一要命的特權,誰去做趙王,也就不再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