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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苑令,怎關心起這事來了?”
“莫非……”
“是太後掛念陛下,這才借栗苑令之口……?”
對於栗倉佯做隨口一提的試探,劉辟強的回應,堪稱滴水不漏。
——皇嗣!
尤其還是非宮中姬嬪可能生育的皇嗣,即便保密程度沒有軍國要事高,也絕非劉辟強這個宗正卿,能拿個大喇叭到處吆喝的。
很簡單的道理:萬一有人從劉辟強口中,得知某個得到過劉榮臨幸的女人可能懷有身孕;
然後偏偏好巧不巧,這個女人出了什麼差錯,又或是那可能存在於娘胎中的皇嗣出了什麼意外?
就算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劉辟強也能完整的想象到該事件的處理過程。
首先第一步,便是大理(廷尉)、內史、禦史大夫三司共查此事,徹查前因後果,將具體實施的凶手,以及幕後主使拉出來!
劃個大致的標準,便是至少要死一個有能力殘害皇嗣的具體操作者,如死士走狗之流,以及至少一位有殘害皇嗣動機者,如後宮姬嬪、外朝公卿貴戚之類。
而後,便是問責和清算。
這一環節,幾乎全都是劉辟強這個宗正卿去頂。
——你都知道這女人可能懷有皇嗣了,為什麼不派人保護?
如果說這個問題,劉辟強還能含糊過去,那另外一個關鍵,無疑是劉辟強避無可避的死穴。
凶手從何得知,這個女人身懷皇嗣?
就算陛下臨幸過這個女人,得到過陛下臨幸的女人,又何止百十?
人家怎麼就偏偏找對了人,就找到了可能懷有皇嗣的這個?
這個問題,劉辟強不可能說得明白。
因為天子每臨幸一個女人——無論是宮中姬嬪、侍女乃至女官,還是宮外的野食,宗正都是唯一一個有正當理由知曉此事,也必須知曉此事的官衙。
作為唯一掌握天子‘血脈動向’,且專門負責後續跟進者,劉辟強根本無法證明這個可能存在的皇嗣,並非是自己這個唯一知情者泄漏了行蹤。
至於你說,是宗正屬衙底下的官吏?
不好意思,作為主管,約束部下同樣是你的職責之一。
沒有做到,依舊是你這個一把手背鍋。
所以,一旦發生劉榮臨幸了某個女人,而後這個女人在疑似懷上皇嗣的前提下發生意外的狀況,那身為宗正的劉辟強,最好的下場也是讓手底下的人背鍋。
——是底下人透露出去的消息,臣雖然沒有直接導致皇嗣遇害,卻也有識人不明、用人不察的過失;
臣無顏複為九卿,請辭官告老,更自請降爵,以謝天下……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每一個打聽劉榮臨幸過誰、哪個女人可能懷有皇嗣的人,都足以引起劉辟強的強烈防備,甚至直接登上劉辟強的‘逆賊嫌疑人’名單!
但栗倉是外戚。
而且是太後族侄,當今表兄弟;
這麼一個人,找自己打聽天子的血脈動向,劉辟強不得不考慮這是栗倉自己的好奇心,還是東宮栗太後交代的差事。
如果是栗太後想知道,劉辟強接下來就該立馬回長安,然後去長樂宮請見栗太後,說幾句‘如此重要的事,臣居然忘了彙報太後’之類的客套話;
而後,將實情全盤告知於栗太後,以及竇太皇太後。
然若此事,並非栗太後在背後授意,而是栗倉自己的好奇心,那劉辟強就要好好琢磨琢磨栗倉的動機了。
想提前下注,從娘胎就開始捧皇長子/長公主臭腳?
還是有暗害皇嗣的動機……
“太後雖然不曾提及過此事,但也必定是想要知道的。”
“——做母親的,又怎麼會不關心自己的兒子,是否有了後嗣呢?”
“尤其這個母親,是我漢家的太後;”
“這個兒子,更是我漢家的縣官……”
為官數年,雖然依舊無法和朝中,那些成精的老狐狸相比,但基本的政治認知,栗倉也已經是初步掌握。
隻是這一番模棱兩可的話,顯然還不足以讓劉辟強這麼個生而謹慎的宗正卿,對一個還沒成長起來的外戚新貴低頭。
目光灼灼的在栗倉麵上打量許久,始終沒有看出什麼異常,劉辟強依舊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故作輕鬆的含笑搖搖頭。
“倒是我老糊塗了……”
“事關皇嗣,更宗廟、社稷,早就該想到太後,想要同我問起此事了。”
“嗯……”
“——過幾日吧;”
“等忙完這一陣,我便走一趟東宮,親朝太後、太皇太後,以此間事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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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劉辟強還不忘一本正經的對栗倉拱手道謝。
“若非栗苑令提點,我是根本想不到如此重要的錯漏的。”
“此番,便是欠下栗苑令一個人情。”
“日後朝中,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栗苑令,大可不必與我見外……”
場麵話說得很好聽。
卻再好聽,也終歸是場麵話。
——栗倉一個外戚,有什麼事兒能求到宗正頭上?
自己,或族中子侄惹了禍,找劉辟強平事兒?
劉辟強是宗正卿,又不是大理!
更何況宗正本就是九卿當中數一數二的透明人,就算扯起劉辟強的虎皮,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也沒哪個會給麵子。
尤其宗正作為宗室,本就要避嫌,不大方便乾涉具體的朝政;
至於栗倉,或栗氏有機會加官進爵,找劉辟強走動關係?
還是那句話:劉辟強,僅僅隻是宗正而已。
栗倉有禍事要平,劉辟強幫不上一點;
栗倉有上進心,想要‘進步’,劉辟強也根本插不上手。
所以才說劉辟強這番表態,堪稱是政壇司空見慣的場麵話。
——一個負責文宣的官,就算承了你人情,又能幫你乾點啥?
更何況這個人情,僅僅隻是劉辟強在嘴上‘承’了;
具體怎麼回事,兩人心裡都門兒清——這不過是劉辟強委婉拒絕了栗倉的打聽,又不想和栗倉把關係鬨僵,才捧了栗倉一手。
若日後,栗倉果真憑著這個子虛烏有的‘人情’,上門找劉辟強討人情債,那才是長安朝堂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大樂子……
“嗬,嗬嗬……”
“族老,言重了……”
本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請求,必然能得到劉辟強的示好,卻被劉辟強輕飄飄打了太極,栗倉麵上自然是一陣尷尬。
便見栗倉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僵硬一笑,再本能的客套了一句,旋即便側過身,擺出一副繼續觀看校場內操演的架勢,暗下卻是思考起了備用方案。
——今日這一遭,栗倉學會了一項政治人物必備的技能。????無論多小的事,都一定要預先做好備用方案。
良久,栗倉大致有了盤算;
站在點將台邊沿,一腳踩在將台邊沿的凸起處,做出一副滿是閒悶的模樣,栗倉便再次開了口。
“說是皇後入主椒房月餘,陛下卻一直忙於朝政,無暇留宿?”
“便是平陽侯府陪嫁的滕妾,都尚不曾有人得幸……”
再怎麼說,栗倉始終還是一個很稚嫩的政治人物;
相比起‘家學淵博’,又自幼泡在這個環境裡的劉辟強,說栗倉是個咿呀學語的孩子,也絲毫不為過。
就說此刻,栗倉自認為足夠隱晦、自然地旁敲側擊,在劉辟強這個世襲宗正看來,幾乎等同於栗倉把心思,都給一筆筆寫在了自己的腦門上。
“栗氏……”
“這是要押注太子?”
“亦或者……”
大致有了猜測,劉辟強原本還佯裝出來的輕鬆麵色,頓時不自然的嚴肅了幾分。
皺眉措辭許久,劉辟強才一本正經道:“陛下年方及冠,雖早已過了婚娶的年紀,但也終歸還算不上年壯。”
“——皇嗣,確實是朝堂內外,乃至全天下都在期盼的。”
“但畢竟陛下才剛行過冠禮,年初又北牆戰事,秋後,更必再有一戰。”
“陛下為朝政纏身,無暇他顧,也是人之常情吧……”
···
“倒是栗苑令,作為陛下的母族堂親,與其替陛下操皇嗣的心,倒不如早日將這虎賁校尉練出來。”
“有了如此強悍,又如臂指使的親軍,陛下才能穩居高台。”
“皇嗣的事,太後為何至今都沒有召我相問,栗苑令也不會不明白——左右不過東宮二主,太後縱母儀天下,卻也仍舊還在婆母膝下,諸多不便。”
“太後尚且如此,栗苑令如此年華,自更不該將有限的精力,浪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看似淡然,實則語重心長的一番話說出口,劉辟強還不忘轉過身,正對向栗倉,板板正正的拱手一拜。
雖未再多言,卻也已經是表明:我對栗苑令——或者說是對栗氏外戚一族的勸誡、提點,言儘於此……
不得不說,劉辟強一個‘外人’,能對栗倉、對栗氏做出這種程度的指點,已經算是仁至義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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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栗倉懂事些,此刻便該就坡下驢,再三感謝劉辟強指點迷津,並就此打住,不再提方才的話題。
栗倉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劉辟強躬身一拜,栗倉本能的便拱手回了禮,並適時做出一副‘感激不儘’的作態。
但思慮再三,栗倉終究還是決定:再爭取一下。
至於原因……
“族老或有所知,或有所不知。”
“——今我栗氏,雖有東宮太後主事,但早在孝景皇帝之時,陛下就曾與旁人言:得母如此,不敢明怨於人前;”
“隻畢恭畢敬以儘孝,而四下無人之時,獨愴然而淚下矣……”
···
“今陛下於太後母子無猜,自然是陛下至純至孝,太後修身養性多年,已有諸多收斂。”
“但也未必沒有東宮二主,太後無力主長樂事,故無暇與陛下相爭的緣故……”
“——與族老交情不深,本不該將如此忌諱的話,當著族老的麵說出口來。”
“但太後於東宮,不知何時便會生出變數;”
“偏家父又向來頑固,聽不進人勸……”
適時止住話頭,栗倉當即做出一副無可奈何,卻又不得不窮思解局之法的模樣。
瞧那鎖緊的眉頭,繃緊的麵龐,儼然又一個七年前的公子榮!
劉榮的麵相本就肖母多些;
同表兄栗倉雖算不上有多像,但也終歸隱隱有些神似。
此刻,栗倉又做出一副被不懂事的長輩所折磨,卻又不得不堅強麵對的模樣,搞得劉辟強一時間,竟也有些恍了神!
有那麼一瞬間,劉辟強甚至覺得:上林苑令栗倉,怕不是先天子啟從不曾透露過的長子、當今劉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緩過神來,為自己方才的可笑念頭啞然一笑,便見劉辟強深吸一口氣,也終於正視起麵前的青年。
——年富力強,潮氣蓬勃,前途不可限量!
但也正如青年所言:在欣欣向榮的表象之下,隱藏著栗氏外戚一族數之不儘的重大隱患。
頂天立地的男兒身,栗倉自然是有抱負的。
而栗倉身後的栗氏外戚,在為栗倉提供遠高於尋常的起步高度,以及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政治資源外,也同樣為栗倉埋下了諸多威脅。
一如當年,因出身竇氏而宦途亨通,卻也因身出竇氏,而無法得到先孝景皇帝的絕對信任……
栗倉不想成為又一個呂產、呂祿,又或是第一個薄昭。
甚至不想成為下一個竇嬰!
要想達成如此遠大的目標,栗倉首先要做的,就是竭儘所能,剔除自己背後的栗氏外戚,將來可能爆發的隱患。
而在栗倉看來,宗正劉辟強,便是自己最適合、最應該,同時也是最有機會結交的朝中重臣……
“栗苑令,也不容易啊~”
“世人皆道外戚一朝得勢,雞犬升天;”
“卻不知呂氏之後,凡漢外戚,無不戰戰兢兢,寢食難安,唯恐布呂、薄之後塵。”
“至於太後,自然沒有苑令所說的那般不堪,但也可謂是早在孝景皇帝年間,便‘享譽’天下……”
“唉……”
劉辟強在思考。
在搞清楚栗倉的動機,以及可能采取的措施、自己能為栗倉提供的幫助之後,劉辟強有些無法拿定注意了。
——這栗倉,到底是自己不該摻和、結交的人?
還是我不該得罪、應該深交的人?
更或者……
“自劉戊之後,我楚元王一脈,實乃江河日下。”
“栗倉欲自救,我楚元王一脈,又何嘗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