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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這邊,劉榮一如過去的監國太子生涯——忙完了朝中事務,便出現在了心心念念的上林苑。
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就好像長安城未央宮內,仍舊住著天子啟;
就好像長樂宮裡住著的,依舊是竇太後,而非竇太皇太後。
一如往常。
但在劉榮離開長安之後,東宮竇太皇太後的心情,卻是隨著一道道身影自長樂宮們進出,而變得愈發鬱悶。
“丞相,是托孤丞相;”
“亞相禦史大夫,更是早在還任少府的時候,便同太子宮往來密切。”
“內史田叔,倒是個識大體的——偏又生了個榆木腦袋。”
“餘下的公卿百官,也大都……”
目送又一位朝中重臣——又一位不願意在朝議之上,提出新君劉榮‘年不及冠,暫不該掌政’的朝中重臣離去,竇太後隻如是一番輕喃。
而在竇太後身側,聽聞這一番頗有些幽怨的話語,劉榮新晉任命的謁者仆射汲黯,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汲黯,已經勸的嘴皮子都掉了好幾層。
早在竇嬰、竇彭祖二人沒找上自己時,汲黯就已經勸過竇太後:皇權更迭,一切當以穩妥為要;
陛下監國多年,施政得當,非必要時,萬不可奪陛下之權,以免橫生變故。
然後,竇太後就用‘祖宗規矩’四個字懟了回來。
等竇嬰、竇彭祖二人找上門,汲黯便轉而拿出了第二套說辭:太皇太後這麼做,讓自家外戚子侄很為難。
竇太後依舊不為所動,隻一句‘汲卿非竇氏,莫言吾家事’,便直接讓汲黯徹底失去了談論此事的可能。
再到而今,眼睜睜看著竇太後,將朝中公卿重臣逐一召見了個遍,卻至今都沒找到願意站在自己這邊的馬前卒,汲黯,卻已經是無心再勸了。
事實勝於雄辯!
滿朝公卿重臣,都不願意做這個出頭鳥,替竇太後將‘天子未冠而立’這個事實擺上台麵;
就算竇太後接下來,能另外找到幾個小蝦米,以投機心理替竇太後衝鋒陷陣,這個議案最終,也還是要擺在朝議之上,由百官公卿共同決議。
人家公卿重臣,現在不願意替你竇太後張目,日後朝議之上,難不成還能支持這個議案?
三公九卿都明確表示反對——至少也是默不作聲,底下那些個小蝦米,難道還敢衝到各自頂頭上司的前麵,做出和上官相悖的選擇?
這不是開玩笑嘛……
左右這件事,竇太後已經沒什麼成功的可能,汲黯索性也就不再開口,免得自討無趣。
卻不料汲黯不開口了,反倒是竇太後微微側過身,以一副商量的語氣道:“汲仆射以為,若是將魏其侯——竇嬰竇王孫任命為皇帝太傅~”
“何如?”
此言一出,汲黯當即便明白了竇太後的打算。
隻沉著臉思慮片刻,方含糊其辭道:“自有漢以來,我漢家唯一一位皇帝太傅,便是孝惠皇帝駕崩之後,為呂太後明升暗貶,自丞相轉任太傅的安國侯王陵。”
“履任不幾日,安國侯便不堪其辱,掛印而走,至死不複入朝……”
看似答非所問的一句話,實則卻也已經是直截了當的給出了自己的態度。
——漢家自開國至今,唯一一位皇帝太傅,是呂太後任命的!
而且還是為了公報私仇,因為丞相王陵不支持呂太後遍封諸呂子侄,這才打算將丞相之位空給自己的嫡係(陳平,審食其),把王陵明升暗貶,任命為了皇帝太傅。
太皇太後,難道要做繼呂太後之後,第二個任命皇帝太傅的太後嗎?
太皇太後,果真要將自家的子侄,從二千石級彆的太子太傅,直接跨過真二千石、中二千石兩個級彆——直接任命為秩祿萬石,位三公之上的皇帝太傅嗎?
太皇太後,當真要給已經年滿二十、已經及冠的陛下,任命一位皇帝太傅嗎……
終歸是一個政治人物,汲黯藏在字裡行間的言外之意,竇太後自不可能聽不出來。
但汲黯這麼多層意思,卻唯獨隻有‘繼呂太後之後,第二位任命皇帝太傅的太後’這一層,讓竇太後心下稍微生出了些許疑慮。
但很快,這層若有似無的疑慮,也旋即消散在了竇太後心中。
——呂太後任命皇帝太傅,那是為了架空丞相,把丞相王陵合理合法的趕出丞相府!
我要任命為皇帝太傅的竇嬰,又不是當朝丞相?
非但不是得罪過我的丞相,反而還是我的自家族侄,蒙我餘蔭,才得以躋身廟堂之上的太子太傅。
如是想著,竇太後這便算是說服了自己;
知道汲黯不可能支持自己,也就沒再繼續向汲黯征求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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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思慮片刻,當即便對身旁的老宮人道:“去。”
“將南皮侯、魏其侯二人召來。”
···
“且慢;”
“莫召至長樂。”
“——召至章武侯府的竇氏宗祠。”
“若是早一步到了,就讓二人候著。”
說著,竇太後便顫巍巍起了身,一言不發的向後殿走去。
——太後出宮,和天子一樣,要準備禦輦,以及一整套倚仗。
而在準備車馬的這段時間間隙,竇太後也要收拾一下自己,換身衣服。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竇太後,並不想和汲黯待在一起。
即便知道汲黯並非是在支持誰、反對誰,而是在單純的支持自己心中的正義,竇太後也難免生了些小情緒。
隻是汲黯,終究也是黃老學新生代僅有的‘青年才俊’;
考慮到過去的老夥計:黃生病故,袁盎又被自己的小兒子當街刺殺身亡。
若再沒了汲黯,竇太後日後,恐怕是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
“汲仆射若無是,便一同隨行吧。”
“隻是我竇氏宗祠,汲仆射外姓之身,怕是不便入內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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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氏宗祠,和每一個貴族宗祠一樣,坐落於當代嫡脈,即章武侯竇廣國這一脈的核心建築:章武侯府內。
竇氏一族的嫡脈,之所以會是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年幼的章武侯竇廣國,而非最年長的竇長君,自是因為太宗孝文皇帝覺得,相比起大舅哥竇長君,還是小舅子竇廣國更有出息、能力;
再加上當年,章武侯竇廣國與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太宗皇帝索性便通過這樣的方式,權當是對竇廣國在那次丞相競選中陪跑的補償。
時至今日,章武侯竇廣國垂垂老矣,更是長年窩在甘泉山下的莊園尋仙問道,更使得本就少有人蒞臨的竇氏宗祠,愈發被竇氏族人所淡忘。
以至於今日,當朝太皇太後、竇氏一族最大的大家長竇太後,毫無征兆的表示要來宗祠看一看,竟搞得章武侯府上下一陣雞飛狗跳!
好在是有驚無險——趕在竇太後抵達之前,總算是將宗祠裡裡外外灑掃乾淨,並準備好了祭祖所需的一切物什。
就在侯世子懷著忐忑的心情,替父親到府門外迎接竇太後時,宮人前來傳了太後口諭:除南皮侯、魏其侯外,其餘一乾人等,皆不可近宗祠百步之內!
百步;
按照如今漢室的度量衡,一裡也才不過一百八十步。
方圓百步,基本等同於是以宗祠為中心,劃了一片直徑超過一裡的禁區;
整個章武侯府都沒一裡長寬,太後畫了這麼大的禁區,侯府內的人自隻能魚貫而出,各自散去。
便是在如此大費周折的‘低調’中,竇太皇太後乘坐的禦輦,終於在魏其侯竇嬰、南皮侯竇彭祖之後姍姍來遲,停在了章武侯府正門之外。
由竇嬰、竇彭祖二人一左一右攙扶著走入府內,來到宗祠外,竇嬰、竇彭祖二人抬起頭,望向那古樸厚重的‘宗祠’二字,心下也是一陣恍然。
這麵牌匾,是太宗孝文皇帝親自提的字,再由少府大匠精雕細琢出字跡。
曾幾何時,單就是這麵匾,便足以讓竇氏上上下下數百號人,在除天子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麵前高高昂起頭;
這麵匾,見證了竇氏一族顯赫的整個曆程。
但今日見到這麵匾,竇嬰、竇彭祖二人,卻有些不知道這麵匾,將來會意味著什麼了。
“但願將來,這宗祠匾,不會成為我竇氏宗主靈柩上的蓋板……”
如是想著,竇嬰終是心情複雜的深吸一口氣,扶著姨母竇太後跨過高檻。
同竇彭祖合力將竇太後攙扶著,於祠堂內的宴席之上跪下身,二人這才相繼起身,各自點燃香火,朝上首那幾排先祖神主牌躬身一禮。
“既然你二人,都還認我竇氏先祖為祖宗,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
“——皇帝,實在是太過年幼、稚嫩;”
“想當年,太宗皇帝尚在,先孝景皇帝在皇帝這般年紀,卻連一個思賢苑都治不明白。”
“孝景皇帝尚且如此——有太宗皇帝耳提麵命,孝景皇帝尚且年少頑劣,更何況當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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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調平和的說著,便見竇太後自顧自搖頭歎息片刻,終還是顫巍巍起了身,拄杖走上前。
昂起頭——即便看不見,也還是昂頭望向那一排排竇氏先祖神主牌。
“朕,女身;”
“嫁作劉氏婦,便當事事以劉氏為先。”
“——唯宗廟、社稷計,為我劉氏計:朕太皇太後之身,務當代掌朝政,以免皇帝年少輕狂,誤了天下。”
“隻今,朝堂內外,皆為少弱之君走狗,縱朕有扶保宗廟之心,卻無回護社稷之力。”
“萬般無奈之下,不得已,厚顏尋上了娘家人——尋上了自家族侄。”
說著,竇太後終是一點點挪動著腳步,佝僂著回過神,混濁雙目大致掃向兩個侄兒所在的方向。
直愣愣‘看’了好一會兒,才滿是唏噓得再一聲長歎。
“兄長走得早;”
“彭祖自幼本分,雖尚有中人之姿,卻終歸難成大器。”
“——不敢奢求過多,隻想著,能趁朕這幅身子骨還硬朗,為南皮侯謀個太常、典客之類,以位列九卿而已……”
···
“倒是魏其侯,雖本旁支屬脈,自幼倒是聰慧的緊。”
“——我漢家日後,是要由魏其侯為相的。”
“我竇氏,有一個章武侯,便已然是通天奇怨。”
“魏其侯,是肯定能做丞相的了……”
跪在都是曆代先祖,以及姨母竇太後麵前;
聽著竇太後這好似話柄,又似是懇請的一番話語,二人如何聽不出竇太後的意思?
麵麵相覷的側過頭,彼此對視片刻,終還是由竇嬰率先站起身,舉步維艱的走上前。
欲言又止許久,方咬牙開口道:“姨母對陛下,為何會有如此成見呢?”
“要知道過去這幾年,孝景皇帝,那都已經不怎麼過問朝政了啊……”
“彼時,陛下監國太子之身,尚且能把朝堂內外打理的井井有條,讓孝景皇帝都能空出時間,再三前去甘泉歇養。”
“明知陛下早惠多智,姨母這……”
“這又是何苦啊~”
很顯然,在竇嬰看來,竇太後對劉榮的成見,已經影響到了竇太後對人、對物的判斷。
當然,竇嬰更傾向於竇太後此番,是權欲熏心。
但竇嬰不想承認。
竇嬰不想承認自己的姨母、太宗皇帝的賢惠發妻,竇氏一族最大的遮天樹,是一個為了權利,可以罔顧事實的愚昧婦人……
“魏其侯,這是翅膀硬了啊~”
“當著我竇氏列祖列宗,這都開始教訓起自己的姑母了?”
不鹹不淡的嗆竇嬰一句,竇太後便不顧——也看不見竇嬰風雲變幻的麵容,又象征性稍側了下頭。
“南皮侯呢。”
“兄長屍骨未寒,南皮侯便要忤逆自己的姨母——忤逆亡父自幼走失的女弟嗎?”
被竇太後如此誅心的話語戳著,竇彭祖麵上頓露糾結之色;
側身看了看竇嬰,見竇嬰也是一副悵然若失,搖頭歎息的模樣,便隻得失望的收回目光。
又下意識抬頭,怯生生看了眼高台上,那塊專屬於父親竇長君的神主牌。
最終,竇彭祖還是無力的垂下頭。
“姨母,交代便是……”
“但非以下犯上,顛覆倫理綱常、悖逆君臣之道的事,侄兒,都依姨母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