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宗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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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這邊,劉榮一如過去的監國太子生涯——忙完了朝中事務,便出現在了心心念念的上林苑。

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就好像長安城未央宮內,仍舊住著天子啟;

就好像長樂宮裡住著的,依舊是竇太後,而非竇太皇太後。

一如往常。

但在劉榮離開長安之後,東宮竇太皇太後的心情,卻是隨著一道道身影自長樂宮們進出,而變得愈發鬱悶。

“丞相,是托孤丞相;”

“亞相禦史大夫,更是早在還任少府的時候,便同太子宮往來密切。”

“內史田叔,倒是個識大體的——偏又生了個榆木腦袋。”

“餘下的公卿百官,也大都……”

目送又一位朝中重臣——又一位不願意在朝議之上,提出新君劉榮‘年不及冠,暫不該掌政’的朝中重臣離去,竇太後隻如是一番輕喃。

而在竇太後身側,聽聞這一番頗有些幽怨的話語,劉榮新晉任命的謁者仆射汲黯,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汲黯,已經勸的嘴皮子都掉了好幾層。

早在竇嬰、竇彭祖二人沒找上自己時,汲黯就已經勸過竇太後:皇權更迭,一切當以穩妥為要;

陛下監國多年,施政得當,非必要時,萬不可奪陛下之權,以免橫生變故。

然後,竇太後就用‘祖宗規矩’四個字懟了回來。

等竇嬰、竇彭祖二人找上門,汲黯便轉而拿出了第二套說辭:太皇太後這麼做,讓自家外戚子侄很為難。

竇太後依舊不為所動,隻一句‘汲卿非竇氏,莫言吾家事’,便直接讓汲黯徹底失去了談論此事的可能。

再到而今,眼睜睜看著竇太後,將朝中公卿重臣逐一召見了個遍,卻至今都沒找到願意站在自己這邊的馬前卒,汲黯,卻已經是無心再勸了。

事實勝於雄辯!

滿朝公卿重臣,都不願意做這個出頭鳥,替竇太後將‘天子未冠而立’這個事實擺上台麵;

就算竇太後接下來,能另外找到幾個小蝦米,以投機心理替竇太後衝鋒陷陣,這個議案最終,也還是要擺在朝議之上,由百官公卿共同決議。

人家公卿重臣,現在不願意替你竇太後張目,日後朝議之上,難不成還能支持這個議案?

三公九卿都明確表示反對——至少也是默不作聲,底下那些個小蝦米,難道還敢衝到各自頂頭上司的前麵,做出和上官相悖的選擇?

這不是開玩笑嘛……

左右這件事,竇太後已經沒什麼成功的可能,汲黯索性也就不再開口,免得自討無趣。

卻不料汲黯不開口了,反倒是竇太後微微側過身,以一副商量的語氣道:“汲仆射以為,若是將魏其侯——竇嬰竇王孫任命為皇帝太傅~”

“何如?”

此言一出,汲黯當即便明白了竇太後的打算。

隻沉著臉思慮片刻,方含糊其辭道:“自有漢以來,我漢家唯一一位皇帝太傅,便是孝惠皇帝駕崩之後,為呂太後明升暗貶,自丞相轉任太傅的安國侯王陵。”

“履任不幾日,安國侯便不堪其辱,掛印而走,至死不複入朝……”

看似答非所問的一句話,實則卻也已經是直截了當的給出了自己的態度。

——漢家自開國至今,唯一一位皇帝太傅,是呂太後任命的!

而且還是為了公報私仇,因為丞相王陵不支持呂太後遍封諸呂子侄,這才打算將丞相之位空給自己的嫡係(陳平,審食其),把王陵明升暗貶,任命為了皇帝太傅。

太皇太後,難道要做繼呂太後之後,第二個任命皇帝太傅的太後嗎?

太皇太後,果真要將自家的子侄,從二千石級彆的太子太傅,直接跨過真二千石、中二千石兩個級彆——直接任命為秩祿萬石,位三公之上的皇帝太傅嗎?

太皇太後,當真要給已經年滿二十、已經及冠的陛下,任命一位皇帝太傅嗎……

終歸是一個政治人物,汲黯藏在字裡行間的言外之意,竇太後自不可能聽不出來。

但汲黯這麼多層意思,卻唯獨隻有‘繼呂太後之後,第二位任命皇帝太傅的太後’這一層,讓竇太後心下稍微生出了些許疑慮。

但很快,這層若有似無的疑慮,也旋即消散在了竇太後心中。

——呂太後任命皇帝太傅,那是為了架空丞相,把丞相王陵合理合法的趕出丞相府!

我要任命為皇帝太傅的竇嬰,又不是當朝丞相?

非但不是得罪過我的丞相,反而還是我的自家族侄,蒙我餘蔭,才得以躋身廟堂之上的太子太傅。

如是想著,竇太後這便算是說服了自己;

知道汲黯不可能支持自己,也就沒再繼續向汲黯征求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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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思慮片刻,當即便對身旁的老宮人道:“去。”

“將南皮侯、魏其侯二人召來。”

···

“且慢;”

“莫召至長樂。”

“——召至章武侯府的竇氏宗祠。”

“若是早一步到了,就讓二人候著。”

說著,竇太後便顫巍巍起了身,一言不發的向後殿走去。

——太後出宮,和天子一樣,要準備禦輦,以及一整套倚仗。

而在準備車馬的這段時間間隙,竇太後也要收拾一下自己,換身衣服。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竇太後,並不想和汲黯待在一起。

即便知道汲黯並非是在支持誰、反對誰,而是在單純的支持自己心中的正義,竇太後也難免生了些小情緒。

隻是汲黯,終究也是黃老學新生代僅有的‘青年才俊’;

考慮到過去的老夥計:黃生病故,袁盎又被自己的小兒子當街刺殺身亡。

若再沒了汲黯,竇太後日後,恐怕是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

“汲仆射若無是,便一同隨行吧。”

“隻是我竇氏宗祠,汲仆射外姓之身,怕是不便入內的了……”

·

·

·

·

竇氏宗祠,和每一個貴族宗祠一樣,坐落於當代嫡脈,即章武侯竇廣國這一脈的核心建築:章武侯府內。

竇氏一族的嫡脈,之所以會是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年幼的章武侯竇廣國,而非最年長的竇長君,自是因為太宗孝文皇帝覺得,相比起大舅哥竇長君,還是小舅子竇廣國更有出息、能力;

再加上當年,章武侯竇廣國與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太宗皇帝索性便通過這樣的方式,權當是對竇廣國在那次丞相競選中陪跑的補償。

時至今日,章武侯竇廣國垂垂老矣,更是長年窩在甘泉山下的莊園尋仙問道,更使得本就少有人蒞臨的竇氏宗祠,愈發被竇氏族人所淡忘。

以至於今日,當朝太皇太後、竇氏一族最大的大家長竇太後,毫無征兆的表示要來宗祠看一看,竟搞得章武侯府上下一陣雞飛狗跳!

好在是有驚無險——趕在竇太後抵達之前,總算是將宗祠裡裡外外灑掃乾淨,並準備好了祭祖所需的一切物什。

就在侯世子懷著忐忑的心情,替父親到府門外迎接竇太後時,宮人前來傳了太後口諭:除南皮侯、魏其侯外,其餘一乾人等,皆不可近宗祠百步之內!

百步;

按照如今漢室的度量衡,一裡也才不過一百八十步。

方圓百步,基本等同於是以宗祠為中心,劃了一片直徑超過一裡的禁區;

整個章武侯府都沒一裡長寬,太後畫了這麼大的禁區,侯府內的人自隻能魚貫而出,各自散去。

便是在如此大費周折的‘低調’中,竇太皇太後乘坐的禦輦,終於在魏其侯竇嬰、南皮侯竇彭祖之後姍姍來遲,停在了章武侯府正門之外。

由竇嬰、竇彭祖二人一左一右攙扶著走入府內,來到宗祠外,竇嬰、竇彭祖二人抬起頭,望向那古樸厚重的‘宗祠’二字,心下也是一陣恍然。

這麵牌匾,是太宗孝文皇帝親自提的字,再由少府大匠精雕細琢出字跡。

曾幾何時,單就是這麵匾,便足以讓竇氏上上下下數百號人,在除天子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麵前高高昂起頭;

這麵匾,見證了竇氏一族顯赫的整個曆程。

但今日見到這麵匾,竇嬰、竇彭祖二人,卻有些不知道這麵匾,將來會意味著什麼了。

“但願將來,這宗祠匾,不會成為我竇氏宗主靈柩上的蓋板……”

如是想著,竇嬰終是心情複雜的深吸一口氣,扶著姨母竇太後跨過高檻。

同竇彭祖合力將竇太後攙扶著,於祠堂內的宴席之上跪下身,二人這才相繼起身,各自點燃香火,朝上首那幾排先祖神主牌躬身一禮。

“既然你二人,都還認我竇氏先祖為祖宗,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

“——皇帝,實在是太過年幼、稚嫩;”

“想當年,太宗皇帝尚在,先孝景皇帝在皇帝這般年紀,卻連一個思賢苑都治不明白。”

“孝景皇帝尚且如此——有太宗皇帝耳提麵命,孝景皇帝尚且年少頑劣,更何況當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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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調平和的說著,便見竇太後自顧自搖頭歎息片刻,終還是顫巍巍起了身,拄杖走上前。

昂起頭——即便看不見,也還是昂頭望向那一排排竇氏先祖神主牌。

“朕,女身;”

“嫁作劉氏婦,便當事事以劉氏為先。”

“——唯宗廟、社稷計,為我劉氏計:朕太皇太後之身,務當代掌朝政,以免皇帝年少輕狂,誤了天下。”

“隻今,朝堂內外,皆為少弱之君走狗,縱朕有扶保宗廟之心,卻無回護社稷之力。”

“萬般無奈之下,不得已,厚顏尋上了娘家人——尋上了自家族侄。”

說著,竇太後終是一點點挪動著腳步,佝僂著回過神,混濁雙目大致掃向兩個侄兒所在的方向。

直愣愣‘看’了好一會兒,才滿是唏噓得再一聲長歎。

“兄長走得早;”

“彭祖自幼本分,雖尚有中人之姿,卻終歸難成大器。”

“——不敢奢求過多,隻想著,能趁朕這幅身子骨還硬朗,為南皮侯謀個太常、典客之類,以位列九卿而已……”

···

“倒是魏其侯,雖本旁支屬脈,自幼倒是聰慧的緊。”

“——我漢家日後,是要由魏其侯為相的。”

“我竇氏,有一個章武侯,便已然是通天奇怨。”

“魏其侯,是肯定能做丞相的了……”

跪在都是曆代先祖,以及姨母竇太後麵前;

聽著竇太後這好似話柄,又似是懇請的一番話語,二人如何聽不出竇太後的意思?

麵麵相覷的側過頭,彼此對視片刻,終還是由竇嬰率先站起身,舉步維艱的走上前。

欲言又止許久,方咬牙開口道:“姨母對陛下,為何會有如此成見呢?”

“要知道過去這幾年,孝景皇帝,那都已經不怎麼過問朝政了啊……”

“彼時,陛下監國太子之身,尚且能把朝堂內外打理的井井有條,讓孝景皇帝都能空出時間,再三前去甘泉歇養。”

“明知陛下早惠多智,姨母這……”

“這又是何苦啊~”

很顯然,在竇嬰看來,竇太後對劉榮的成見,已經影響到了竇太後對人、對物的判斷。

當然,竇嬰更傾向於竇太後此番,是權欲熏心。

但竇嬰不想承認。

竇嬰不想承認自己的姨母、太宗皇帝的賢惠發妻,竇氏一族最大的遮天樹,是一個為了權利,可以罔顧事實的愚昧婦人……

“魏其侯,這是翅膀硬了啊~”

“當著我竇氏列祖列宗,這都開始教訓起自己的姑母了?”

不鹹不淡的嗆竇嬰一句,竇太後便不顧——也看不見竇嬰風雲變幻的麵容,又象征性稍側了下頭。

“南皮侯呢。”

“兄長屍骨未寒,南皮侯便要忤逆自己的姨母——忤逆亡父自幼走失的女弟嗎?”

被竇太後如此誅心的話語戳著,竇彭祖麵上頓露糾結之色;

側身看了看竇嬰,見竇嬰也是一副悵然若失,搖頭歎息的模樣,便隻得失望的收回目光。

又下意識抬頭,怯生生看了眼高台上,那塊專屬於父親竇長君的神主牌。

最終,竇彭祖還是無力的垂下頭。

“姨母,交代便是……”

“但非以下犯上,顛覆倫理綱常、悖逆君臣之道的事,侄兒,都依姨母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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