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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後世,絕大多數以一月為元月、歲首的朝代:如今漢家,是以十月作為歲首元月的。
倒不是因為漢家特立獨行,覺得這樣做很酷——僅僅隻是因為漢家至今,都還在用始皇嬴政頒行天下的《顓頊曆》;
而《顓頊曆》最顯著的特征,便是以十月作為一歲之首。
漢家沿用秦《顓頊曆》,直到曆史上的漢武帝太初元年,才改用武帝《太初曆》,也是後世學者‘漢承秦製’之說的有力佐證之一。
但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而言,一年的開始,既不是按照《顓頊曆》所說的十月初一,即‘元朔’,也不是後世人印象中的正月初一,即元旦。
——而是春耕。
在這個時代,春耕才代表著‘新的一年開始’,代表著又一個輪回開啟。
農民播下種子,灌溉土地,並經過春、夏外加小半個秋天的勞作,最終得到與勞動匹配的收獲;
而後便是帶著全家貓冬,靜靜等候下一年——等候下一個輪回。
所以,任何阻礙春耕、秋收的舉動——無論是朝堂還是外敵,都會在這個時代引起眾怒。
外敵自不用多說:匈奴人年年都在秋收之後,跑到北牆一代打草穀,搞得漢家百姓——尤其是北牆一帶的邊民,恨不能頓頓生吃匈奴人!
朝堂也大差不差:去年秋收前,吳王劉濞悍然舉兵,吳楚七國之亂爆發,關中便一度人心惶惶。
好在天子啟並沒有第一時間召集關中男丁,而是給足了百姓收獲的時間,這才沒耽誤關中的秋收。
雖然天子啟的本意,是以此為借口拖一拖,讓梁國的損失再大一些,但對百姓而言,卻也已是值得歌功頌德的事了。
而後,關中百姓的憂慮,又變成了今年的春耕。
隻是最終,由吳王劉濞發起,齊、楚諸王景隨,聲勢浩大,兵禍波及大半個關東的吳楚七國之亂,卻在爆發僅僅三個月之後,便被太尉周亞夫一舉平定。
眼下,關中還有許多戶人家,沒有等來隨軍出征的男丁。
但沒關係;
隻要仗打完了,就礙不著春耕的事兒。
至於家裡的頂梁柱不在,會不會影響春耕的進度?
考慮到隨太尉大軍出征平叛,且至今都還沒傳回死訊的關中兒郎們,將必定會從關東滿載繳獲的物資,以及朝堂的賞賜、武勳回歸,農田減產稍許,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所以~”
“一場吳楚之亂,讓關中小半農人,都憑朝堂的賞賜,以及在關東的‘繳獲’發了財;”
“而太尉大軍至今沒有班師,又稍影響了關中今年的春耕。”
“——農人手裡的錢多了,秋後產出的糧又少了;”
“再被有心之人推波助瀾著,糧價便順勢漲高,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未央宮,少府官署。
毫不客氣的端坐於上首主位,看著老岑邁遞給自己的、少府剛從關中各地收集彙總出來的糧價表,劉榮思慮片刻,便沉聲道出了自己的猜想。
就此刻,劉榮手中的竹簡所示:當今天子啟三年春三月初一,關中除長安外的地區,糧價達到了每石七十四錢到八十六錢之間。
十二錢的波動,考慮到各地區的產出不同、糧食運輸難度不同,還算在合理範圍之內。
但劉榮關注到的,卻是這份彙總表中,關中除長安以外的地區,糧食均價居然達到了八十三錢每石!
關中上一次出現標價‘八十三錢每石’的糧食,得追溯到足足十六年前了。
彼時,《尚書》博士兼太子家令晁錯,向先帝呈上了《論貴粟疏》。
通篇千餘字,提煉過後的核心觀點,或者說是最具實際價值的操作模式,則不外乎‘輸粟捐爵’四個大字。
——通過鼓動民間捐獻糧食,來緩解邊牆軍糧緊缺的問題,再以爵位作為報酬,來提高民間用糧食換爵位,即‘輸粟捐爵’的積極性。
於是,無數空有萬貫家財,卻無半點爵位的‘商賈賤戶’們,開始豪擲千金,從內史換得少上造(十五級)、大上造(十六級)等在秦時,得幾十上百顆敵軍首級才能換來的軍功爵;
農人貧戶窮一些,卻也有的是人咬咬牙,拿出三五十石糧食出來,換個不更(四級)、大夫(五級)等爵位,以備不時之需。
什麼不時之需?
當然是抵罪了!
要說漢爵最有價值的特性,便是在犯罪時,人們可以不用付出錢財罰款,甚至是生命作為代價,而是可以用爵位來抵罪。
罪輕一點,便降爵一級;
重一些,也大不了一擼到底,重新變成公士(一級)嘛!
總好過被杖責、刑訊,乃至送了小命?
就這麼著,晁錯一紙《論貴粟疏》,便在整個關中範圍內,引發了一場自上而下的捐糧潮。
而百姓‘輸粟捐爵’時捐獻的糧食,也都按照晁錯的提議,被送去了軍糧緊缺、邊防部隊饑一頓飽一頓的邊牆。
然後,關中就開始缺糧食了。
原本關中能自給自足,甚至還能往關外運糧;
結果一出‘輸粟捐爵’,讓關中相當一部分糧食被送去邊牆,關中出現糧食缺口,反而還得從關東,以及巴、蜀輸入糧食。
就這麼著,關中的糧價才在當年——在那年的大豐收之後,一反常態的達到了八十五錢每石。
之前一年,關中平均糧價七十石出頭,之後那年,也同樣是在七十二三錢左右浮動。
而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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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先帝又十來年的治理,以及當今天子啟監國、掌政這些年,如今的漢家,其實已經正式進入了後世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
關中的糧價更是從六年前開始,便再也不曾突破五十五錢的黃線,始終維持在低位。
天子啟元年,關中大豐收;
當年秋收之後,關中某些偏遠地區的糧食收購價,更是被糧商們壓到了每石四十錢以下!
短短兩年之後,關中糧價便達到了八十三錢每石,一舉回到了十六年前,漢家才剛開啟‘文景之治’的起步階段?
要說這裡麵沒有鬼,劉榮敢把名字倒過來寫!
見劉榮隻片刻之間,便大致點破了個中厲害,岑邁也是神情凝重的緩緩點下頭。
“確如殿下所言。”
“——吳楚之亂得以平定,關中確是有許多人大發橫財;”
“太尉大軍至今都不曾班師,也確實稍影響到了春耕,並有可能影響到今年的收成。”
“但即便是考慮到這兩點,關中糧價最多,也隻應該比去年高出五到七錢每石。”
“而去年三月,關中糧價最高的地方,也就是新豐——粟作價五十二錢每石……”
隨著岑邁滿是凝重的話語聲,尤其是難得一見的也開始拐彎抹角,劉榮心下當即再一沉。
岑邁說的很明白:根據少府的演算,關中今年的糧價,最高也不該超過六十錢每石。
——是最高不超過六十錢,而不是均價不超過六十錢!
考慮到十錢左右的糧價波動區間,岑邁認知中,關中今年的糧食合理均價,便是在五十七錢左右。
較先帝為關中劃定的‘五十五錢’的黃線,也僅僅隻高出二錢每石。
而如今的糧價,卻是高出了這條黃線足足二十八錢,比岑邁的預期高出了足足十四倍……
“有功侯?”
劉榮冷不丁一語,岑邁抿嘴一點頭。
“藩王?”
岑邁麵色稍緊了緊,思慮再三,也借著唏噓點下了頭。
“館陶姑……”
最後一個詞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聞岑邁滿是苦澀的深吸一口氣,將劉榮未儘之語強行打斷。
待劉榮也黑著臉移開目光,岑邁才悠悠開口道:“自十九年前,先帝定下‘糧吃不炒’的朝堂大基調,便有不知多少人,在苦等這一天。”
“——徹侯、關內侯,乃至封君,其國內食邑之民,都會將農稅上繳給他們。”
“諸侯藩王,更是代朝堂征收農稅,卻隻需要拿出其中的三成——甚至不到三成,來作為祭祀曆代先皇時,助祭所需供奉的酎(zhou)金。”
“而這,都讓他們手中,囤積了相當龐大的糧食。”
如是說著,岑邁不由顫巍巍側過身,苦笑著用食指指向自己。
“便說臣這少府卿,秩中二千石,年俸二千一百六十石,尚且會在每年的春耕日伸長了脖子,期望糧價能更高一些。”
“——因為糧價越高,臣這二千一百六十石俸祿,便會越值錢。”
“臣尚且如此——年得糧區區二千一百六十石的臣,尚且希望糧價能更高些;”
“何況是那些食邑動輒幾千戶、歲入糧米數萬石的徹侯,以及那些得封一郡之土,歲入農稅十數萬,乃至數十萬石糧食的宗親藩王呢?”
···
“就說梁王,其國內一年收上來的租稅,便是近千萬石粟;”
“糧價每高一錢,梁王便能得利上千萬錢;每高十錢,便能多得利上萬萬錢。”
“——而關中今年的糧價,比去年足足高出了三十一錢每石。”
“殿下難道認為,這會是沒有人在推波助瀾,甚至是一大批人合力,用儘渾身解數,才哄抬起來的糧價嗎?”
在政治任務之間,很多話,其實都不需要說的太直白。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榮也已經明白了一切。
——官員的俸祿,是定死的‘每年多少石米’,以及價值多少石米的錢。
徹侯、封君們的封國產出,也是從食邑百姓收獲的糧食中,按三十比一的比例抽成。
至於諸侯藩王,除了過去的吳王劉濞,可以憑銅礦山鑄錢得利,以及沿海地區的漁鹽之利外,絕大多數宗親諸侯的收入大頭,都是封國百姓上繳的農稅。
——還是糧食。
說來說去,官員的俸祿、貴族的封國產出,乃至諸侯藩王來錢的路子,都是糧食。
如此一來,糧價的漲跌,就將直接關乎到大半個統治階級的收入。
你是個千石的官兒——糧價百錢,你年收入十萬,糧價千錢,你就年入百萬!
你是個食邑千戶的徹侯——糧價百錢,你年收入可以買一匹馬,糧價千錢,你年入一棟在長安的宅院!
你是個諸侯藩王,糧價百錢,你吃喝玩兒樂,享儘奢靡;
糧價千錢,伱富可敵國,擁兵千乘,隨時可以發兵西進,以討‘暴漢’……
“這不應該被納入削藩的範疇之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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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糧價的高低,直接關係到諸侯藩王的財富積累速度,劉榮當即便皺緊眉頭。
“糧價乾係重大,父皇不可能不明白。”
“既然明白糧價有問題,為何不直接借著削藩,順手將糧食的事也一並解決了?”
“——便是一句‘屯糧自重,居心叵測’,也足以讓關東的宗親諸侯們,嚇得再也不敢插手關中糧價了?”
“何以至今日,糧價居然暴漲到八十三錢每石,都還沒有要打住的意思?”
自春耕日,天子啟諸子正式獲封為王,劉榮卻並沒有順利舉行儲君冊立大典之後,朝堂的注意力,便都彙聚到了一個人身上。
——田叔。
雖然明麵上,沒人‘知道’田叔去了關東,但實際上,所有人都在等田叔,從睢陽帶回來的消息。
殺死袁盎的刺客,究竟是不是梁王劉武所派?
這個問題很關鍵!
隻要坐實梁王劉武‘行刺朝臣二千石’的罪名,那竇太後就算是當場改姓呂,也絕不敢再複提儲君皇太弟等字眼。
梁王劉武最好的結局,是政治生命自此終結,順帶還要坑母親竇太後、姐姐劉嫖一把。
而劉榮也將順利得到東宮的支持——哪怕是無奈之下的‘不得不支持’,也將正式得到東宮的認可。
到那時,舉行了冊立大典,接受了百官的拜謁,並住進太子宮,劉榮才能算是成為了最終體的漢太子。
但與其他人的關注點不同:劉榮雖然也在關注田叔,但關注的卻不是‘田叔能帶回什麼消息’,而是田叔回來之後,二人即將合作完成的糧價平抑一事。
出於提前考察、提前準備的目的,找上老熟人:少府令岑邁,來了解一下糧價的波動狀況;
豈料正是這百無聊賴下,為自己沒事找事的舉動,卻意外爆出了一個大瓜。
——吳楚七國之亂才平定,平叛大軍甚至都還沒有班師回朝,漢家的諸侯藩王、公卿貴戚,乃至手握權力的官員們,便在關中忙著哄抬糧價。
整個統治階級一同發力,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再不濟也起碼持默認態度——用前所未有的眾誌成城、萬眾一心,坐視糧價水漲船高。
在這個過程中,衝鋒陷陣,散布恐慌,如‘關中今年沒糧食’之類的,必定是商賈無疑。
但此番,劉榮要想不負眾望——尤其是不負皇帝老爹所望,順利平抑關中糧價,最需要解決的,卻是這些商賈賤戶背後的靠山門。
有朝中大臣,甚至可能是重臣!
有功侯貴戚,而且不乏姓薄、姓竇——甚至都未必沒有姓栗的!
更有宗親藩王,或弱小如城陽、廬江,或強大如燕、梁。
最終大boss,更極有可能是一位姓劉的女性……
“糧食的事,從來就沒有這麼簡單。”
漫長的思慮、措辭之後,岑邁中還是下定決心,再為劉榮講一講這裡麵的彎彎繞。
——畢竟再怎麼說,劉榮配合即將折返長安、出任內史的田叔平抑糧價,是天子啟親口說過的話。
雖然沒有正式下令,但也好歹是皇帝嘴裡說出來的、關於儲君太子的安排;
再怎麼‘大公無私’,岑邁也不好連這點麵子,都不給當朝太子儲君。
“糧食,於秋收之後,從百姓手裡賣到糧商手中,並在糧倉儲存過冬;”
“開春之後,糧商開倉售糧,本就要加價牟利,另還要賺回建造糧倉、雇傭人手的花費。”
“——加價多少,就有的是說道了。”
“糧商說:家賊竊米,損失慘重,必須抬價賺回損失,買糧的百姓能怎麼辦?”
“說糧倉舊損,要賺錢修補糧倉,免得明年沒糧倉可用,又能怎麼辦?”
···
“說到底,糧食什麼價,從來都是商人們說了算。”
“——秋收過後,糧商們開什麼價,百姓就賣什麼價;”
“待過了冬,糧食們賣多少錢,百姓也還是得花多少錢,把自己賣出去的糧食,再加價買回來吃。”
“期間,糧價越高,百姓就越恐慌,生怕糧價越漲越高,就會多買點、買早點——寧願去賭糧食不會放壞,也不肯吃糧價再漲的虧。”
“而百姓買的越多,糧食就越緊缺,糧價自然就越高……”
···
“糧價越高,百姓買的越多;買的越多,糧價漲的越高。”
“就這麼三兩個來回,糧價就能漲破天去——若是沒有少府內帑在,怕是三兩日,便能漲破千錢每石!”
“即便是有少府內帑,也還是漲到了如今,這每石八十三錢的價格。”
“要不是吳楚亂平,關中幾乎是每三戶人家,便有一丁或為戰卒、或為民夫,在平亂事賺夠了武勳、賞賜,關中眼下,怕是已經要人心惶惶,甚至是物議沸騰、糧價鼎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