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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確實有些委屈老七、老九哥倆了。”
簡單地問候過後,劉榮兄弟三人,便送走了廣明殿、宣明殿的兩位‘老大哥’。
看著兩個異母弟離去的背影,劉榮終如是發出一聲感歎。
卻不料這一聲感歎,便當即讓今日,隱隱顯露出皇子風範的公子劉淤,在眨眼間被打回原形。
“咱哥兒倆也挺委屈的……”
疑似壓低聲線,卻字字句句都傳入劉榮耳中的‘嘀咕’,惹得劉榮循聲回過頭。
便見公子劉淤委屈巴巴的嘟囔著:“常山、中山,雖各隻有半郡之地,卻也好歹是在趙地。”
“咱們兄弟倆再怎麼說,也是大哥一母同胞的骨肉血親、手足兄弟啊?”
“——不說給封個趙王、吳王之類,也好歹要封個稍大些、稍好些的封國?”
公子劉淤那句‘我怕不是要走在父皇前麵’,也並沒有招致理所應當的惡果,而隻是被老二劉德不輕不重的呼了一下後腦勺。
便是在宮內、在母親身邊,劉榮也留了不少後手,能稍微限製一下母親栗姬的‘神通’。
也就是今日,那柄小臂長的竹製戒尺,沒有被劉德帶在身邊。
“說的什麼混賬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大哥也要搬去太子宮,獨留母親在未央——留在鳳凰殿……”
見劉榮片刻間便安靜下來,若有所思的昂首眺望向宣室殿,公子劉德思慮再三,終還是起身來到劉榮身側。
——公子劉淤,是真的極肖其母栗姬。
“還剩個三年多不到四年?”
“老爺子……”
對三弟的抽象腦回路早有心理準備,聽聞劉淤這一聲似是無心的自嘲,劉榮先是本能的咧起嘴,片刻之後,那抹還未完全展開的笑容,便滯在了劉榮的臉上。
——對於母親栗姬,劉榮自認,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能做的;
“二哥還好些——畢竟河間也同樣是趙地的郡,又是以一整個郡作為封國。”
就這麼三兩句話;
甚至是單拎出最後一句,也足以說明郎中令周仁,對公子劉淤真的沒有絲毫偏見。
意味深長的一語,將劉榮的心緒稍吸引回眼前,便見劉榮抬起手,以指腹摩擦起嘴唇下的三角須。
語調平和的道出一語,讓兩個弟弟稍稍安下心,劉榮便也從躺椅上起身,雙手倒扶在後腰,小幅度的扭動起腰身。
“河間、臨江二國,都是新設的諸侯國,其都城內並沒有王宮。”
“嗯……”
公子劉淤本隻是抱怨封國貧苦的牢騷,卻在機緣巧合之下,讓劉榮想起老爺子愈發糟糕的身體狀況。
說著,劉榮又是一聲長歎,旋即便將這個話題強行略過。
···
“老二老三也是。”
“母親那邊,我自有安排。”
“這下可倒好,二哥要做河間王,我更是要跑去遍地濕瘴、蟲蠍的臨江。”
良久,方悠悠開口道:“算是父皇的考驗吧。”
被二哥劉德如此嚴厲的教訓一番,公子劉淤自也是迅速認慫,當即便糯糯低下頭去,好似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正在接受老師的批評教育。
“——如果沒有母親那聲老狗,應該~”
剩下的,除了祈禱母親犯蠢的頻率彆太高,便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除了綺蘭殿的小十,從弟到老九,恐怕都是要就藩的。”
“——好歹也是做兄長的,日後,總還是要將老七,移封到更大些的封國做王。”
“可憐我這副身子骨,真去了臨江那鳥不拉屎的地界,怕不是都得走在父皇前頭……”
一邊活動著,嘴上一邊不忘說道:“老七拿郅都開刀,便算是遞了投名狀。”
“大哥得立為儲,不日便要出宮彆居。”
過去這段時間裡,劉德、劉淤這玄冥二少之間的關係,也愈發多了幾分師生的意味。
若不然,單就是公子劉淤方才那句話——單就那一句,恐怕便足以讓公子劉淤,被打手心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大哥,可已經做了太子!”
無論是劉淤在‘上課’時走神犯困,還是在平日裡說錯話、做錯事,劉德都會不負自己‘小夫子’的名號,嚴厲的訓誡公子劉淤。
“弟和老三封王在即,又已年稍壯,怕是沒有滯留長安的道理。”
“生怕母親還不夠大哥頭疼,非要再給大哥多惹出些禍事來?”
“偏偏綺蘭殿那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大王美人,指不定什麼時候,又要把母親誆的團團轉……”
“——你二人封王就藩,我也出宮彆居,獨留母親在宮內;”
好在老四老七走後,院內也沒了外人;
“各自到了封國之後,老二老三也彆急著把王宮建造的太大、太宏偉。”
“免得日後移封彆國時,王宮儘做了旁人的嫁衣。”
弟弟們目光中的失落,劉榮顯然不可能看不出來。
作為儲君的弟弟,卻隻得個一郡之地,甚至還是氣候惡劣地區的一個郡?
——就拿劉淤的臨江國,較起真來說,也就是比更靠南、更悶熱的長沙國好那麼一丟丟。
一丟丟,而不是一丟。
少一個‘丟’都不行。
想想先帝年間,當今天子啟為儲,一母同胞的弟弟劉武被封去了哪裡?
梁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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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梁懷王沒有墜馬而死,隻要先帝不易儲另立——隻要太子還是當今天子啟,梁王之位,就必定是劉武的囊中之物!
原因很簡單:隻有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才能儘可能得到君王更多的信任。
自有漢以來,漢家始終有兩個戰略重鎮級彆的諸侯國。
一曰:趙;
二曰:梁。
趙國之所以重要,除了趙國位於燕、代這兩個直接與草原接壤的戍邊國‘身後’,對於漢家北牆的邊防舉足輕重之外,更重要的一點,便是趙王對燕、代、趙三國的戰時指揮權。
這個權利,若是以最極端糟糕的情況考慮,便是隻要有匈奴人出現在邊牆——哪怕隻有一騎,理論上,趙王也同樣可以因此而儘發燕、代、趙三國兵馬,卻不必先請示長安。
在才剛平定不久的吳楚七國之亂中,趙王劉遂原本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和匈奴人約定好,由匈奴人派軍隊佯攻漢邊,使趙王劉遂得以名正言順的調發燕、代、趙三國邊卒;
卻並不北上禦敵,而是南下與劉濞的吳楚大軍主力彙合,一同攻打梁都睢陽。
作為交換,匈奴人可以得到完全沒有軍隊設防的燕、代、趙三國,以肆意馳騁、劫掠數月。
這也就難怪天子啟怒急攻心,不惜下令儷寄水淹邯鄲,也非要攻破這座趙國古都了。
不能怪天子啟心狠手辣;
實在是趙王劉遂的謀算,就算是比起漢奸走狗,也完全屬於畜生中的畜生。
對燕、代、趙這三個戍邊三國的戰時指揮權,使得趙國自有漢以來,短短五十年不到的時間裡,便得了個‘宗親塚’的名號。
自漢家第一位劉姓趙王:隱王劉如意開始,單就是呂後,便先後殺了三任趙王——這三任趙王,還都是太祖劉邦的兒子。
接連殺死三位趙王之後,呂後終還是覺得趙王這個特殊、敏感的位置,由自家人做更安心些。
於是,趙王呂祿應運而生。
而梁國的特殊性,更是足以和趙國並稱為漢家的‘內憂’‘外患’。
——趙國敏感,是有餘其在北牆邊防,即國防方麵占據的重要地位;
而梁國敏感,卻是因為梁國的存在,可以將關東宗親諸侯,和漢家的基本盤:關中隔絕開。
同樣是剛平定不久的吳楚七國之亂,將梁國的重要性,展現的淋漓儘致。
為了確保梁國不出岔子,天子啟更是弄出了個‘儲君皇太弟’的概念;
也正是梁國——正是睢陽始終沒有陷落,漢家才得以隻花費三個月的時間,便平定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吳楚七國之亂。
或許有人會問了:既然梁國也這麼重要——甚至比起關乎‘外患’的趙國,梁國這個涉及到‘內憂’的諸侯國,都明顯還更重要一些;
怎麼就沒聽說過呂太後,封了哪個子侄做梁王?
嘿;
可曾聽聞呂太後,封了一個叫‘呂產’的子侄,為漢家的呂王?
猜猜呂產這個‘呂國’,是不是改了個名字的梁國?
再猜猜呂太後駕崩之前,將長安南、北兩軍的兵權,分彆交給了哪兩個人?
——南軍給了呂(梁)王呂產,北軍給了趙王呂祿……
梁、趙二國,自有漢以來,便始終是漢家不知該如何處置的敏感國。
不讓其存在,那就不利於邊牆防務,以及對關東諸侯藩王的防備;
但放任其存在,又會嚴重威脅到長安中央。
於是,漢家便走進了一場詭異的無限循環。
太祖劉邦封了自己的兒子,做漢家的梁王、趙王;
呂太後封了自己的子侄,做漢家的呂(梁)王、趙王。
到了呂太後駕崩,先帝入繼大統,也還是第一時間封了公子劉揖為梁王。
——再怎麼大權旁落,也好歹得把梁國扒拉進自己碗裡,把關東那些個盤算著‘皇帝輪流做,啥時候到我家?’的親戚們給防住!
至於涉及邊牆防務的趙國,則由於先帝繼位時,朝權由陳平、周勃等‘誅呂功臣’把控的緣故,而被還給了趙幽王劉友的兒子:劉遂;
無法乾涉關於趙國的分封事務,先帝也隻得捏著鼻子,為陳平、周勃等老臣‘還’趙國於劉遂做出正麵評價——美其名曰:存亡續斷。
而到了當今天子啟這一朝,趙國,又即將要再次以現任天子的兒子做王了……
“這也不是個事兒啊~”
“難不成日後,長安每換個漢天子,邯鄲就也要換一脈趙王?”
“還有王叔的梁國——吳楚亂平,諸侯宗親被剔去爪牙,也沒必要繼續這麼強大了吧?”
想著想著,餘光瞥見兩個弟弟伸長脖子,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下文,劉榮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走了神。
回想起方才,自己提醒兩個弟弟‘彆急著把王宮造太好’,便也當即明白:此刻的玄冥二少,看向大哥劉榮的眼神,為什麼會像餓狼般透著綠光……
“河間位於趙北,齊-趙接壤之地。”
“去了河間,老二要盯著點趙地的民論。”
“——酈寄、欒布水淹邯鄲,趙人對長安朝堂,是頗有些微詞的。”
“又趙國無王主政,老二此番就國,便要試著將趙人的民怨,以儘量溫和的手段壓下來。”
···
“還有齊國。”
“此番,吳楚七國舉亂,齊王劉將閭雖未起兵從賊,卻也是打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算盤。”
“如今的齊王,是劉將閭的王太子。”
“這位新晉齊王對長安,也未必不是離心離德,懷恨在心……”
作為玄冥二少中,年紀相對大些、性格也更穩重些的那個,劉德本就沒太對自己的封國感到不滿。
更何況河間郡終歸是趙郡,西接趙地,東臨齊地,北有小部分臨海岸線,南部又是楚地。
——已經不算差了。
又聽聞大哥交代起自己就藩之後的具體任務,更是當即麵色一肅。
暗暗記下大哥的交代,也不忘沉沉一拱手,已示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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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將大哥交代的事都做完,便差不多要移封了啊……”
“嗯~”
“——會是趙國嗎?”
“還是梁王叔那邊……”
相比起二哥劉德,公子劉淤顯然想得更簡單些。
——見大哥給二哥交代起任務,當即也躍躍欲試起來,儼然已經把自己對封國:臨江的幽怨拋在了腦後!
隻不過,劉榮終還是讓公子劉淤失望了。
在公子劉淤的殷殷期盼下,隻擠出一個稍有些抱歉的苦笑。
“去了臨江,老三,萬要保重著身子……”
啊?
哈?
哈???
什麼玩意兒就保重身子??????
公子劉淤很迷茫。
卻見劉榮將手虛握成拳,擋在嘴邊輕咳兩聲,稍緩解了一下尷尬,才略帶些鄭重道:“此去江陵,我會請求父皇,從太醫屬調幾個禦醫,陪老三一同就藩。”
“——到了江陵之後,老三什麼都彆想,就老老實實把身子養好,等著長安的詔書,以入朝覲見即可。”
“大概就是在老三第一次入朝長安時,我這個做大哥的,也大抵能給老三,尋一個像樣的封國了……”
聽聞劉榮此言,公子劉淤心下隻一陣驚顫,好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危險,又弄不明白危險到底是什麼。
到了一旁的劉德,從劉榮看似尋常的話語中,聽出了一些暗含在字裡行間的話外之音。
“長安的詔書……”
“而非,父皇的詔書……”
如是想著,劉德也不由側過身,眺望向不遠處,仿若聳立雲端的宣室正殿。
“諸侯王三年一朝長安,也就是父皇新元六年,我兄弟眾人,便要入朝覲見了……”
“難道在大哥看來,父皇連這三年,都撐不過去了嗎……”
對於劉德心中所想,劉榮自是一無所知。
即便是知道,劉榮也不會給出太多解釋。
——根據原本的曆史時間線,再去除掉那聲在原時間線石破天驚,卻在這個時間線未必會出現的‘老狗’,當今天子啟的壽命,確實不止三年。
但也隻是‘不止三年’——三年零八個月,滿共不到四年。
三年後,天子啟當然還活著;
但也肯定不會給關東的任何一家宗親諸侯,發去‘入朝長安’的詔書。
因為彼時的長安朝堂,將麵臨著一次‘幾乎’必定會發生的政權交接。
換而言之:如果這個時間線,那聲‘老狗’沒有出現的話,那此番彆離,玄冥二少再次見到自家大哥,恐怕就要跪地叩首,口呼陛下……
“去吧。”
“去再陪陪母親。”
“——明日大典過後,長則半月,短則三五日,此番新封的諸王,便都要開拔就藩了。”
“趁著還沒走,再多陪陪母親。”
短暫的沉寂,終還是被劉榮略帶些感傷的話語聲所打斷。
待兩個弟弟各懷心緒,告彆自己朝母親的殿室走去,劉榮這才坐回躺椅上。
仍是以手肘撐著搖椅扶手,食指指腹摩擦著唇下,目光卻是在牆外的宣室殿方向,以及與劉榮所在的殿室一牆之隔的鳳凰正殿——栗姬的住所之間來回切換。
良久,劉榮才悠悠發出一聲長歎,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是福不是禍~”
“是禍,躲不過……”
“能做的,能說的——除了‘不要喊父皇老狗’之外,都給母親打好了預防針;”
“若這都不能提前規避,那也隻能等事發之後,再做出應對了……”
···
“老爺子,當真不行了?”
“還是裝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來試探我和母親?”
“——我倒是沒什麼;”
“就是母親……”
當劉榮躺在搖椅上,眯眼思慮著日後之事時,宣室殿外的瞭遠台之上,天子啟也同樣站在護欄內,眺望向劉榮所在的鳳凰殿。
許是父子之間心有靈犀;
此時的天子啟,也在想同一件事情。
“栗姬,終歸是不能指望太多。”
“好在這小子,也多少能掌控些局麵……”
“——試試?”
“嗯……”
“等個合適的機會,試試這小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以掌控局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