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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嘉走了。
留下了三封言辭不一,核心內容卻也都是‘乞骸骨’三個字的辭奏,以及那枚金製相印。
也留下了悵然若失的天子啟,目光呆滯的靠坐在禦榻一側,久久都無法回過神。
天子如此作態,日常藏身於殿側帷幔中的郎中令周仁,也是糾結了很久,才終於鼓起勇氣走上前。
“陛下……”
“陛下?”
小心翼翼到天子啟身旁,拱起手發出幾聲輕喚;
見天子啟仍是那副目光呆滯,麵帶茫然的神態,周仁隻小心吸入一口氣,又輕輕發出一聲歎息。
“老師,走了;”
“丞相也要辭官。”
過了許久,天子啟夢囈般低微的語調,才在禦榻周圍再度響起。
卻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樣,本能的從地上撐起身,機械式的坐回禦榻之上。
語調中,更莫名帶上了一陣滄桑。
“先帝留給朕的老臣,已經不剩幾個了……”
“朕,恐怕也快要到地底下,去見先帝了……”
如是感慨著,天子啟也本能的抬起手,讓周仁為自己把脈。
——這幾乎已經是天子啟的習慣了。
最開始,是住在太子宮的儲君劉啟,在先帝的再三囑托之下,不得不讓周仁為自己日日把脈,再將自己的身體狀況彙報給先帝。
時間久了,天子啟如今,更是已經養成了習慣:隻要是見到周仁,就伸出手讓周仁把把脈。
隻是今日,有天子啟方才那番話做鋪墊,周仁把起脈來,麵色卻是出奇的凝重。
倒也沒忘記職業素養——把脈的功夫,也下意識與天子啟交談起來。
“原以為陛下對故安侯,就算不是恨之入骨,也至少是不甚歡喜的。”
“倒不曾想今日,聞故安侯欲乞骸骨,陛下竟是如此不舍?”
對於這種氛圍,天子啟顯然也是習以為常。
——一邊讓周仁把著脈,一邊和周仁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早就是君臣二人之間最熟稔的相處模式。
聽聞此問,天子啟也是悠悠長歎一口氣,本就帶著些悵然的神容,也隨之湧現出陣陣感慨。
“故安侯,或許會是我漢家,最後一位有風骨的漢相了。”
“——丞相有風骨、有原則,或者說是冥頑不靈、固執己見,對於皇帝而言,當然是極招人厭煩的。”
“但對於宗廟、社稷而言,一個有原則、有風骨的丞相,卻是可遇不可求……”
···
“我漢家,何其有幸~”
“自酂侯蕭何、平陽侯曹參,到後來的安國侯王陵、北平侯張蒼。”
“——到了朕這一朝,漢家已傳了六世,國祚得立亦五十餘載;”
“卻還能再出一個元勳功侯申屠嘉,頂著‘漢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的指責,讓天下人再睹相宰之風姿,以身作則,告訴天下人:何謂相宰。”
“隻是如今,便是這最後的元勳老臣,也要離朕——離我漢家而去了……”
滿是惆悵的說著,天子啟又是一陣長籲短歎,似是在遺憾,也像是在感慨。
許久,方從思緒中稍回過神,斜眼看了眼正為自己把脈的周仁。
“朕和故安侯,確實算不上君臣相得。”
“——尤其是前些年,故安侯以《削藩策》一事,而屢屢與朕作對之時,朕,甚至還曾動過很險惡的念頭。”
“後來,故安侯幡然醒悟,助朕削藩、平叛,也不過是恢複到了先帝晚年,朕這個監國太子和丞相兩相避諱,時刻疏離彼此,非必要不往來的程度。”
“但再怎麼說,也終歸是老丞相。”
“是眼睜睜看著我,從儲君太子之位上,穩穩坐上皇位的老丞相……”
聽聞此言,周仁心下不由一奇,手上仍把著脈,嘴上卻也直接開口問道:“老丞相,不是不曾插手儲君之事嗎?”
“便是先帝曾以‘太子如何,可能繼宗廟、社稷?’相問,老丞相也是噤口不答;”
“如今,更是極其注意和皇長子之間的往來——自前年,長公子勸說丞相不要再反對《削藩策》之後,丞相與長公子,更是再也沒有過往來。”
“難道這,都隻是丞相做給外人看的?”
此言一出,卻見天子啟嘿然一笑,又自顧自搖了搖頭。
再一陣長籲短歎,方感慨道:“當然不是。”
“無論是先帝年間的朕,還是現如今的榮——凡是有關儲君的事,丞相,都是極其注意忌諱的。”
“但幫助,並不意味著必須做些什麼。”
“有些時候,什麼也不做,也同樣是一種幫助……”
說著,天子啟便似笑非笑的望向周仁。
“丞相,是有權力在任何情況下,直言不諱的指出皇帝,在某件事上所犯的錯誤的。”
“——如果當年,故安侯覺得朕這個儲君不合格,那便會直接告訴先帝:太子無德,無以奉宗廟。”
“但丞相什麼也沒說,更什麼也沒做;”
“隻是時刻注意和朕——和監國太子之間的關係,以免先帝猜忌,同時又配合著朕監國,熬過了先帝病重彌留的那幾年。”
“這本身就是將朕,默認為了社稷的繼承人,同時也是在告訴先帝:太子沒有值得指責的缺陷。”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幫助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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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反倒是我這個做天子的,頗有些對不起老丞相。”
“——先帝在時,老丞相雖是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卻也是在用中立的態度,來表明自己對儲君的認可。”
“但朕做了皇位之後,卻因為《削藩策》一事,而同老丞相起了齟齬,更險些……”
“唉~”
“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但朕對丞相,實在是有些愧疚……”
說到這次,天子啟才終是展顏一笑,略帶自嘲道:“便是這份愧疚,才讓朕方才失了儀態。”
“便是出於這份愧疚,朕才會對丞相那般不舍……”
聽出天子啟此言,是在為自己方才的失態做辯解,周仁也不疑有他,隻含笑低下頭去。
又默然把脈片刻,才終於將手收回。
強自壓下眼底的哀愁,頗有些刻意的轉移話題道:“如此說來,故安侯對長公子,也是類似的態度?”
對於自己的身體狀況,天子啟顯然了然於胸。
感覺到周仁極為刻意的在將話題岔開,天子啟也不拆穿,順著話頭便接了下去。
“不算是。”
“——老丞相,被朕傷透了心。”
“如果說先帝年間,老丞相是以沉默,來表達對儲君太子的支持,那現如今,丞相就是真的不想摻和儲君太子的事。”
“榮那小子對此,當也是了然於胸,所以過去這兩年,才會和老丞相不相往來。”
“隻不過,老丞相都要乞骸骨了,卻仍舊沒有哪怕一個字,提到儲君太子的事——這也足以說明問題了。”
“至少老丞相認為,朕在冊立儲君一事上,不會有任何不妥……”
···
天子啟、周仁二人,分明是在如老友般閒聊;
但在天子啟這最後一句話道出口之後,原本還‘相談甚歡’的君臣二人,卻莫名沉默了下去。
天子啟身前,周仁正低著頭,連續做著深呼吸,卻也還是沒能阻止眼眶泛紅。
而在禦榻之上,天子啟卻麵帶滄桑的笑著,還不忘眼帶安撫的對周仁點點頭。
終於,周仁還是忍不住心中悲痛,拱起手,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天子啟自然地一擺手,將周仁趕到嘴邊的話又儘數壓了回去。
“朕知道。”
“朕都知道。”
“卿想說什麼,朕也知道……”
說著,天子啟便笑著再點點頭,旋即便歎息著正過身,哼唧著再禦榻上平躺了下來。
躺下身,長呼一口氣;
接下來的談話中,郎中令周仁,便也不再是醫者的身份了。
“袁盎的事兒,查清楚了?”
說起正事,周仁也是趕忙調整好情緒,儘可能平複下心情,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
見天子啟躺在榻上一擺手,一副‘朕不想看,卿說給我聽’的架勢,周仁也沒忘將竹簡放上禦案。
“袁盎、劉通二人帶著使團,抵達叛軍大營之後,德侯劉通第一時間便從了賊。”
“袁盎則是被劉濞許以‘吳車騎將軍’的職務,卻並沒有接受,從而被劉濞囚禁在了後營,派了一名都尉率兵五百看押。”
“不料這個校尉,是袁盎任吳國相期間的從史,得過袁盎的恩惠。”
“——據袁盎所說,是這從史私通袁盎的婢妾,事發後畏罪潛逃。”
“袁盎親自去追,追到了這個從史,非但沒有處罰他,反而還將那個婢妾送給了這個從史,並仍舊做袁盎的從史。”
···
“此番出使,袁盎被劉濞派人囚禁後,這個從史便念在袁盎當年的恩德,變賣了隨身財物買來酒水,灌醉了看押袁盎的士兵,割開營帳放走了袁盎。”
“袁盎獨自逃出敵營,步行一夜,終於碰到了梁國的輕騎斥候,遂借馬逃離。”
在聊正事的時候,周仁便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醫者,而像是一個冰冷的機器。
尤其是在向天子啟做情報彙總的時候,周仁更是會化身為坊間傳聞那般:音冷刺骨,麵掛寒霜,眸不見悲喜,語不聞哀樂。
禦榻上的天子啟卻是莫名輕鬆,聽周仁彙報完袁盎此番出使,卻從叛軍大營僥幸活著逃回來的大致過程,麵上更是湧現出陣陣笑意。
隻是開口說出的話,卻比周仁那‘掛著寒霜’的麵龐,都還要讓人心底發寒……
“好一個袁絲;”
“在長安,朝野內外無人不念著他的好,到了郡縣地方,也有不知多少人自發送來米糧酒肉,隻為一睹‘名士’真容。”
“怎到了叛軍大營,都能碰上願意冒著性命之憂,放其逃命的故舊?”
對天子啟這一問,周仁一言不發。
袁盎和晁錯這兩個死對頭,不單是彼此關係惡劣,就連性格,都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極端。
——晁錯出身於法家,又是先帝安車駟馬征辟的《尚書》博士,極為倨傲!
對於想要和自己交好的人,晁錯非但不屑於與‘庸人為伍’,更是會指責這些人蠅營狗苟,實在是最地道不過的五蠢!
而袁盎卻截然相反,極其喜歡交朋友。
在長安,袁盎的府邸從不關閉正門,凡是登門拜訪的,不問緣由、來曆,都會被下人們迎入府中。
想住下,側院的客房隨便挑,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想住了,人家好吃好喝歡送不說,臨走還給你塞盤纏。
想要登門拜訪袁盎,無論是官員豪族,還是落魄文士,都會被迎入府內暫且住下,袁盎怎麼都會抽出空見上一麵。
至於送姬妾美人之類,那就更是常規操作了。
以至於當下,幾乎是整個關中三輔,都無人不知‘豪俠袁盎’這個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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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到了關東,一聽到袁盎這個名字,無論是遊俠地痞,還是官員豪強,也大都會立刻起身,以表達自己的敬意。
都不用說彆的,就說去年,袁盎因《削藩策》一事而被罷官,被天子啟一擼到底成了白身;
換做朝中其他人——任何一個人,沒有徹侯的爵位和封國,官職又被一擼到底,就算不淪落到街頭,也肯定會生活拮據。
但袁盎呢?
嘿!
人家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樣能不經通傳,自由出入長樂宮!
東宮太後,天子生母,人家想見就見——想什麼時候見就什麼時候見!
在東宮尚且有這麼大麵子,若出了長安,那就更彆提了。
每到一個地方,都不知有多少豪強富戶、遊俠地痞,乃至於當地官員自發帶著吃食財貨,隻求袁盎能收下自己的心意。
毫不誇張的說:哪怕有一天,袁盎被抄沒全部家產,剝奪官職、爵祿,更被禁止出入長樂;
就這麼身著單衣,身無長物的走出長安城,袁盎也照樣能在漢家遊玩一大圈,然後錦衣華服、油光滿麵的回到長安。
如此盤根錯節,或者說是魚龍混雜的人脈,自然是為袁盎帶來了許多便利,以及必要時的援助。
——就好比此番,負皇命出使叛軍大營,被劉濞囚禁,袁盎龐大的人脈網,也依舊能幫助袁盎逃出生天。
隻是這樣龐大的能量,對於掌權者而言……
“既是回了朝,複了命,那就收回天子節,免去臨時任命的太常之職吧。”
“反正有那塊自由出入東宮長樂的宮牌,他袁盎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樣能遊走於朝野內外?”
天子啟這句話,是帶著一些諷刺意味的。
但周仁卻一板一眼的點下頭,表示自己領命。
說過袁盎的事,天子啟自然而然,便又問起了平叛之事的後續。
周仁自也是娓娓道來。
“趙王遂固守邯鄲不出,車騎將軍酈寄一時沒了辦法,便先將邯鄲圍了起來,派將軍欒布去了齊地。”
“濟南、淄川、膠東、膠西四王,以及那‘吳將周丘’圍攻齊都臨淄,三月而不能下,又有欒布率兵來援,更吳楚大軍潰散,便也各自退兵回了各自的封國。”
“——欒布進了臨淄,查出齊王劉將閭過去這幾個月,一直在和膠東、膠西諸王往來書信,打算等劉濞、劉戊的叛軍主力攻下睢陽之後,齊係再合兵東進,搶先一步攻入關中,以圖‘黃雀在後’。”
“自知醜事敗露,齊王遂於王宮內自儘。”
“濟南、淄川、膠東、膠西,還有被自己的郎中令彈壓的濟北王、被周丘擊敗的城陽王,都在各自的封國能等候處置。”
聽聞此言,天子啟平躺在禦榻上,看著殿室頂部的橫梁思慮良久;
旋即便坐起身,迅速進入到工作狀態當中。
“派韓頹當去齊地,宣讀詔書,治膠東、膠西、濟南、淄川四王死罪。”
“——儘可能讓他們自留體麵。”
“至於齊王,便也循著楚王故事,許其葬入王陵;封禁齊王宮,齊王諸子、公主,又王後、姬嬪,皆戴罪候詔。”
“宣濟北、城陽二王,即刻入朝覲見!”
···
“邯鄲那邊,讓欒布領兵從齊地折回,與酈寄彙合。”
“詔允酈寄:在必要的情況下,可以不必顧慮邯鄲城內的百姓,直接引大河之水淹破邯鄲!”
“淮南係三王,除衡山王暫留國內,應對災荒之外,其餘二王也召入朝。”
針對齊係、淮南係,以及趙地做出針對性指示,關於平叛的話題,便也算就此結束了。
——吳楚那邊,自有周亞夫派兵去掃蕩。
倒是梁國……
“榮那小子,還在睢陽?”
見天子啟問起皇長子劉榮,周仁隻下意識一抬眼皮,嘴上卻是片刻都不敢耽誤。
“吳楚敗亡之後,長公子以‘王叔入朝,不便久留睢陽’為名,向西撤到了滎陽。”
“修整數日,或許就會由大將軍竇嬰派兵護送,重返長安……”
聞言,天子啟隻輕眯起眼角,若有所思的望向殿門之外。
許久,方神情漠然的拿出兩疊絹布,遞到了周仁的麵前。
“這兩封密詔,分彆給竇嬰、周亞夫送去。”
“——要快。”
“一定要在榮那小子回朝之前,將這二人的‘回書’給取回長安。”
周仁再拜,默然領命。
又和周仁聊聊了朝野內外——主要是弟弟劉武,以及姐姐劉嫖,天子啟便也隨之遣退了周仁。
而在周仁離開之後,天子啟默然望向殿門外的防線,眉宇間,也悄然湧現出一股戲謔。
或者說是惡趣味。
“公子,這便要如願以償了……”
“隻是這潑天權勢,公子,能否把握得住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