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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陽城外,叛軍大營。
吳王劉濞——或者說是‘東帝’劉濞,此時的心情很不好。
倒也不是因為接連兩日的攻城不利;
說白了:這場仗打到這個份兒上,雙方的戰損,都早就超出了臨界點。
——睢陽城內,原本的九萬守軍,如今還能上牆作戰的,不超過六萬!
就這六萬,還不知有多少自發登牆,參加守城的民丁在其中。
守城一方尚且如此,作為攻城一方的吳楚叛軍,自是更彆提了。
——五十萬大軍,如今頂多隻有三十萬可用之兵。
陣亡者足有五萬以上!
傷者數以倍之!
放在任何一場常規意義的戰役當中,這樣的戰損比——無論是睢陽守軍戰損三分之一,還是吳楚叛軍減員五分之二,都足以讓任何一支意誌堅定的軍隊,在這血淋淋的傷亡數字下土崩瓦解。
而眼下,戰爭之所以還在繼續,不過是雙方都全然沒了退路,隻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罷了。
對於睢陽守軍而言,戰敗,意味著逃都無處可逃,隻能引頸就戮不說,還得眼睜睜看著睢陽被屠城,親人、家園皆不複存。
——若睢陽城破,吳楚叛軍是肯定會屠城的!
哪怕是為了一解這兩個月久攻不下的心頭之恨,也必定會肆意三五日。
所以,睢陽守軍退無可退,隻能拚死保衛家園。
城外的吳楚叛軍,處境顯然更加糟糕。
本來就是謀反!
萬一再敗了,必定失去身家性命,乃至宗族不說,還必定會讓祖宗蒙羞、後代被貼上‘叛賊之後’的標簽,永無出頭之日!
所以,吳楚叛軍同樣退無可退,必須豁出命去,也要將睢陽這塊硬骨頭啃下!
但信念再怎麼堅定,也終抵不過肉長的人心。
——久攻不下兩個月,吳楚叛軍士氣低迷,是無法避免的必然。
士氣低迷,軍心不穩,自也就會讓攻城愈發乏力。
這一切,都在劉濞的預料之中,且尚還在可控、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真正讓吳王劉濞感到惱火的,是趙地、齊地——乃至淮南,接連傳來的壞消息……
“趙王困在了邯鄲,邊牆也至今都不見匈奴人哪怕一騎;”
“待定了趙地,酈寄那路兵馬,說不定還能分兵到齊地轉一圈……”
···
“劉將閭堅守齊都臨淄,膠東、膠西、淄川、濟南久攻臨淄而不下……”
“若再得酈寄分兵相援,臨淄不破,齊國得安,齊係皆亡矣……”
···
“淮南係……”
自顧自呢喃著,劉濞緊鎖著的眉頭下,一雙鷹眸自堪輿上緩緩移動著。
每說出一句話,帳內的氛圍,便愈發沉重一分。
——此時的叛軍大帳,是有人的。
非但有人,而且彙集了吳王劉濞、楚王劉戊兩位叛王,以及一眾吳、楚將官,足有三五十號人!
但此刻,帳內除了吳王劉濞低微的呢喃之外,卻再聽不見絲毫響動。
楚王劉戊麵呈若水,似是悔不該當初;
一眾吳、楚將官也都麵色各異——或咬牙抿唇,或皺眉沉思,或落寞低頭。
無一例外的是:每個人臉上,都不怎麼能看到早先,吳楚叛軍主力連戰連捷,好似不日便能攻破睢陽的自信,乃至自負。
隨著戰事的進行,叛軍眾將自也感覺得出來:睢陽城內的守軍,或者說是‘裝備豪華的新兵蛋子’們,已經逐漸適應了戰爭的節奏。
從最開始的不適應中緩過勁來,長安朝堂過去這些年不遺餘力的投入,也逐漸顯現出了成效。
——睢陽這不到十萬的守卒,不說是被武裝到了牙齒,也至少是按照棘門、霸上等常備野戰軍的規格列裝的!
一開始被打懵了,有劍沒力氣砍、有弓沒力氣射,也算是人之常情。
但在適應了戰爭節奏之後,這些得到過操練,且列裝了少府所產製式裝備的守軍將士們,就已經有了些強軍的雛形。
反觀吳楚叛軍,說是五十萬大軍,但其中有十幾萬人,都是一路上沿途裹挾的民夫;
還有十萬,是楚王劉戊摳摳搜搜湊出來,都不給配齊軍械的烏合之眾。
也就是劉濞的三十萬吳國兵勉強能看,但也終歸無法和長安朝堂花費十數年,砸重金武裝起來的睢陽守軍相提並論。
再加上守城一方,天然就具備更大的戰略優勢,以及周亞夫駐紮在昌邑的十萬關中兵馬,讓吳王劉濞不得不分出近半兵力,時刻防備周亞夫從側翼突入戰場;
就更使得吳楚叛軍的攻城進度,幾乎是從抵達睢陽當日的頂峰,一路緩慢下滑。
到近兩日,又出現了一個大的陡坡——就連睢陽的城門,叛軍都已經有些摸不著了。
攻城不力,眾將官本就有些低落,如今又聽聞劉濞這番‘呢喃’,自更是愈發躊躇了起來。
這可咋辦呐……
“周丘呢?”
“不是說周丘,自下邳得了三萬兵馬,一路北上,彙集足足十數萬大軍,兵臨城陽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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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田祿伯輕聲一問,隻惹得吳王劉濞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雖是道出了一則喜訊,語調中,卻聽不出絲毫喜悅。
“寡人的留侯,已經率軍攻下了城陽國。”
“——一戰而潰城陽中尉的軍隊,將那城陽王喜,逼到了王城莒邑偏安。”
“此刻,更自南向北攻打臨淄,與西邊的淄川、濟南,東邊的膠東、膠西,三麵夾擊齊王劉將閭。”
分明是一件喜事,吳王劉濞那莫名平淡——過分平淡的語調,卻更惹得帳內眾將摸不著頭腦。
再怎麼說,那周丘手裡如今也是有十幾萬兵馬,又一戰而下城陽!
如此大喜,劉濞怎就如此淡然,甚至還隱隱有些憂慮?
劉濞沒告訴帳內眾人,也根本不會告訴眾人的是:周丘那十萬兵馬,確實是在攻打齊王劉將閭的王都臨淄;
但餘下的濟南淄川、膠東膠西四王——尤其是這四王中最值得劉濞重視,甚至曾親自前去勸說‘一起舉事’的膠東王劉雄渠,卻生出了些變數。
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查探,又相隔太遠,劉濞還無法百分百確定;
但根據目前所掌握的蛛絲馬跡,劉濞也大概能推斷:齊王劉將閭跳水,很可能並不是想做長安的忠臣,而是想坐收漁翁之利!
——如當年入繼大統的先帝那般,坐等吳楚主力攻下睢陽,而後再跳出來摘桃子。
如果不是這樣,那劉濞實在無法理解濟南、淄川、膠東、膠西四國對臨淄的攻勢,為何會在半個月前陡然減弱;
甚至已經從強攻,減弱到了近乎佯攻的程度……
“齊地那邊,自有寡人的留侯去張目。”
“趙王遂多謀而寡斷,將自己囚在了邯鄲,雖不能指望其領兵來助,卻也能將酈寄那一路鎖死在邯鄲。”
“但睢陽,隻能靠我吳楚大軍硬啃下來了。”
有意無意的春秋筆法,劉濞便將如今的糟糕處境粉飾了一番,也總算是讓帳內這幾十顆低下去的頭顱,重新有了抬起的征兆。
見帳內氛圍仍有些低沉,劉濞思慮片刻,便決定著手解決具體的問題。
“軍中糧草、兵械可有不足?”
“楚地送來的冬衣,可都發到了將士們手中?”
聽聞此言,負責大軍後勤工作的楚王劉戊抬起頭,麵色陰晴不定道:“糧草每五日送達一批,暫無短缺。”
“彭城囤積的糧草,還夠大軍三月之用。”
“三月之後,便要仰賴吳王從廣陵調糧了。”
···
“至於冬衣——實在湊不出三十萬件,已經發下去了三萬件,供將士們換著穿。”
“誰衝鋒誰穿。”
“第二批兩萬件,不日送達;第三批五萬件,正在緊急趕製。”
聞言,吳王劉濞眉頭微一皺,卻並沒有流露出異色,隻不無不可的點下頭。
隻是暗下,吳王劉濞對楚王劉戊這個豬隊友,卻是愈發不滿了起來。
既然決定在八月舉兵,劉濞自然早就想到了此戰,大軍必然要用到過冬衣物。
單就是從廣陵,吳王劉濞便調來了三萬件冬衣,又從舉兵之前就下令,在吳地著手趕製更多。
而眼下,正到了那些冬衣派上用場的時候,作為‘後將軍’的楚王劉戊卻說:第一批送到前線的冬衣,居然隻有三萬件。
——可不就是劉濞從吳地、從廣陵調的那三萬件?!
首批尚且如此,第二批兩萬件,估計也是等著吳地那批趕製的冬衣;
第三批五萬件,才是楚王劉戊拿出來的存貨……
“吳地遠睢陽不止千裡,冬衣尚且送來了第一批,第二批也即將送抵;”
“彭城距離睢陽不過數百裡,楚國的冬衣,卻至今都沒有送來哪怕一件……”
如是想著,吳王劉濞麵色當下一寒,陰惻惻看了身旁的楚王劉戊一眼,才神情陰冷的將目光收回。
暗下思慮片刻,終是從上座起身,繃著臉微一頷首。
“調轉方位!”
“我吳兵主力,自睢陽北攻城!”
“楚、越兵馬,接替我吳兵主力的位置,自東攻城!”
此言一出,不等帳內眾將拱手應喏,楚王劉戊當即便是從座位上彈起身!
方才還帶著些懸疑不定的麵龐,此刻愣是氣的臉紅脖子粗。
“吳王何為?!”
“是看睢陽久攻不下,便要派寡人的楚卒,去東牆送死嗎?!!”
義憤填膺的質問,卻隻換來吳王劉濞陰惻惻一句:“過去兩個月,我吳國的兵馬,一直在東牆‘送死’。”
“如今,我吳國主力既要主攻東牆,又要防備北麵的周亞夫——甚至還要不時分兵,去北、南牆助楚王佯攻。”
“——我吳軍將士,沒有三頭六臂。”
“和楚王麾下的兵卒一樣,也都是兩邊肩膀,扛著一顆腦袋。”
畢竟還需要楚王劉戊的兵馬,以及從彭城到睢陽的這條補給線,劉濞終究沒把話說的太絕。
隻有意無意嗆了楚王劉戊一句,便再度昂起首。
“寡人,不是在下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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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在頒王詔!”
“大軍放棄攻打睢陽南牆,以楚、越兵馬佯攻東城牆,我吳軍主力強攻北牆!!!”
“把後背都給露出來,就不信他周亞夫,還能在昌邑沉得住氣……”
最後這一句話,劉濞更像是對自己說的。
但在眾吳楚將領聽來,吳王劉濞這分明是有了謀算,是想要設計周亞夫,將周亞夫所部從昌邑引出來,然後調轉槍頭,打周亞夫一個措手不及!
意識到這一點,眾將萎靡不振的精神頭,總算是重新迸發出激情。
——太惡心了!
總共就十萬大軍,卻在戰場側翼百裡的位置虎視眈眈,搞得將士們攻城,都不得不斜著一隻眼睛防備昌邑方向——這種感覺太惡心了!
眼看睢陽久攻不下,大軍士氣低迷,繼續按部就班的攻城,也很難取得什麼成效;
若是能把昌邑的周亞夫引出來,再重創乃至殲滅,那無論是對吳楚大軍的士氣,還是對叛軍的戰略處境,都將會是極大的利好!
輿論方麵,負責平叛的太尉周亞夫兵敗,將會讓吳楚叛軍士氣大振,睢陽守軍剛提起來的精神頭再度被壓下!
現實角度而言,沒了周亞夫在戰場側翼惡心人,吳楚聯軍得以全身心攻打睢陽,也比現在這一邊往前打,一邊防著側翼——一心二用要好上不知多少。
劉濞拿了主意,眾將官自是轟然應諾,重新燃起了昂揚鬥誌;
聽吳王劉濞說‘吳軍仍負責主攻’,自己的楚國兵,以及南方百越的雜兵依舊負責佯攻,楚王劉戊便也悻悻住了口,沒再多說什麼。
大略定下,帳內眾人也隨之散去,不多時,便隻留下吳王劉濞,以及吳國大將軍:田祿伯君臣二人。
不等田祿伯開口,問出‘齊地是否有變’的猜測,吳王劉濞便搶先開口道:“睢陽城內的梁中尉張羽,是一員宿將。”
“而張羽的兄長張尚,在楚王舉兵於彭城之時,因竭力勸阻而被楚王所斬。”
“——對我大軍,張羽是懷著仇怨的。”
“不知大將軍可有何計策,將這中尉張羽解決掉?”
“若是沒了張羽,單憑梁王武那紈絝子、驍騎李廣那莽夫,我大軍攻破睢陽,也當是指日可待……”
聽聞劉濞此言,縱是已經對齊地的異變有了三五分猜測,田祿伯也不得不將趕到嘴邊的話先咽回去;
稍品味一番劉濞的話,才麵色略有些凝重道:“李廣突入睢陽那日,張羽負了傷。”
“此時的睢陽城內,未必就是張羽主兵。”
“——末將原本猜測:梁王劉武或會將那驍騎都尉李廣,任命為指揮此戰的主將。”
“但從近兩日的戰事來看,睢陽守軍的戰法,並不見多少北地、隴右的豪邁,或者說是雜亂;”
“反似是……”
“呃,反倒是多了些關中卒——尤其是北軍卒的影子?”
小心道出這句話,田祿伯不忘趕忙補充道:“隻是些影子,卻無大礙。”
“但臣擔心:如果真的有關中兵馬援抵睢陽,那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駐守滎陽敖倉的大將軍竇嬰。”
“而竇嬰麾下,足有二十萬關中卒;”
“萬一派個三五萬人入睢陽,大王想要攻破睢陽,恐怕就會難如登天了……”
聽聞田祿伯此言,吳王劉濞心下,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在數十年後,丹陽兵因漢奸李陵的成名戰而揚名天下之前,漢家最負盛名的兵源地,無疑便是關中。
——百十年前,他們被關東諸侯驚懼交加的稱之為:秦之虎狼士!
而如今,這些人的名號卻莫名溫善:關中良家子。
隻是這良家子究竟‘良’不‘良’,曾跟著太祖高皇帝征戰過的吳王劉濞,自是再清楚不過……
“不會。”
“竇嬰不過一介外戚,根本沒那個膽子自作主張,從滎陽分兵支援睢陽。”
“——應該是那位皇長子到了睢陽,讓隨行護衛上了城牆。”
“若不然,大將軍看到的,就不會是‘影子’,而直接就是一眼便可辨之的關中兵馬了。”
半帶篤定,半帶僥幸的道出這番話,吳王劉濞也算是勉強壓下了心中的驚懼。
待田祿伯也若有所思的點下頭,才和田祿伯商量起了接下來的戰略。
——自北向南,佯攻睢陽北城門,將後背完全露給昌邑的周亞夫,引誘周亞夫出戰!
此舉不可謂不險——一旦周亞夫假戲做了真,當真從身後捅了叛軍的腰子,那吳王劉濞莫說是曾跟隨過太祖高皇帝,便是太祖高皇帝本人,也必定是回天乏術。
如何做到佯攻睢陽北牆,又讓佯攻達到強攻的效果,不至於讓周亞夫起疑心;
如何在引誘周亞夫出戰的同時,不至於真被周亞夫捅了腰子;
如何在周亞夫率兵走出昌邑之後,阻止這十萬兵馬重新回到昌邑做縮頭烏龜,儘可能的重創,乃至殲滅這路兵馬;
這一切,吳王劉濞,都需要仰仗大將軍田祿伯,來做出詳儘的戰鬥計劃。
隻是吳王劉濞萬萬沒想到:在自己算計昌邑的同時,駐兵昌邑的太尉周亞夫,也同樣在算計吳王劉濞。
或者說,是在算計劉濞的整個吳楚大軍。
劉濞算計的,不過是引誘周亞夫出城迎戰,以圖伺機重創;
但周亞夫算計的,卻是斷絕吳楚叛軍的糧道乃至退路,以一舉擊潰吳楚三十餘萬叛軍——一舉平滅這場聲勢浩大,卻注定無法長久的吳楚九國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