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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嬰走了。
臨走時,得到了章武侯竇廣國的又一番告誡。
——擁兵自重,脅迫天子冊立儲君,可以,但絕對不能獨自做。
最好尋個足夠重量,也同樣手握重兵的人一起做。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竇嬰自然也懂。
於是,竇嬰滿懷思緒,再三拜謝而辭。
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竇嬰都待在了自己家中,為‘受封外戚大將軍’做起了準備。
所謂準備,自便是召攏人才,準備開牙建府。
而東宮竇太後,這段時間卻是傷透了腦筋。
——皇太弟三個字,實在是太早被劉榮搬上台麵,且出現的實在太過於突兀!
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預兆,就這麼哐當一下,砸的長安朝堂裡外三震!
搞得竇太後舉足維艱,進退兩難。
否認?
若是否認了,日後還怎麼重提?
但若是不否認,長安朝堂對梁王劉武的戒備,又讓竇太後的布局根本進行不下去!
無奈之下,竇太後便將主意,打到了天子啟的頭上。
若天子啟能出麵,表達一下對梁王劉武的支持——至少是表現出自己,並沒有因為‘皇太弟’一事而疏離弟弟,可供竇太後操作的空間,便也會大上許多。
竇太後當然沒有直說,而是隱晦的提醒天子啟:梁王入朝月餘,皇帝整日忙於政務,可都有些怠慢梁王了;
若讓朝野內外因此而認為,皇帝已經不再與梁王手足同心,待日後吳楚舉兵,朝堂豈不會人心渙散?
於是,在天子啟元年秋七月中旬,天子啟邀請了梁王劉武在內的諸劉宗親,於上林苑秋狩。
也是直到這一天,因太廟事件而自禁鳳凰殿的皇長子劉榮,才終於得到了一次走出宮闕,吸上一口新鮮空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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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暢快!”
長安以西百裡,上林苑。
策馬跟在以天子啟、梁王劉武為首,諸劉宗親、皇子所組成的秋狩隊伍後,劉榮隻一陣說不出的暢快。
梁王劉武入朝,已經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而在這一個多月時間裡,除了最開始那幾天待在太廟,之後又去了趟長樂宮參加家宴,剩下的時間裡,劉榮便一直在鳳凰殿閉門不出。
整日裡就是看看書、曬曬太陽,再和母親栗姬、三弟劉淤這兩個活寶聊聊天,說說話;
就算這段閒暇時光難能可貴,劉榮也難免覺得煩悶。
如今得了機會出宮,來的還是皇家園林:上林苑。
此刻,劉榮真的很希望自己,能不去想那些勾心鬥角的事,而是可以好好享受。
隻可惜,作為皇長子,很多事情,都不能遂劉榮的心願。
——至少暫時不能。
“鹿!”
秋狩隊伍在禁軍武卒的護送下,浩浩蕩蕩的開入獵場,隻深入百步,隊伍最前方,便傳來梁王劉武激動地呼號聲。
眾人循聲望向前方,卻根本沒看到活物的影子;
梁王劉武卻是對天子啟告罪一聲,便策馬從隊伍中竄出,不眨眼的功夫,掛在背上的獵弓已到了劉武手中。
策馬馳出百十步,緩緩駐馬,挽弓搭箭,屏息凝神……
“馴養的鹿?”
看著那頭藏身於灌木中的幼鹿,與彎弓搭箭的梁王劉武直勾勾對視,劉榮下意識發出一問,卻引得一旁的苑吏咧嘴一笑。
“陛下秋狩,獵場自不敢有豺狼、虎豹等凶獸。”
“便是鹿、彘之類,也要從獸圈放出來些,免得陛下失了樂趣……”
解答過劉榮的疑惑,那苑吏便適時駐馬片刻,再度落在了劉榮身後不遠不近的位置。
對此,劉榮也隻搖頭一笑。
——自劉榮爆出‘皇太弟’這個驚天猛料,朝野內外的水,就已經被徹底攪渾。
雖然在金字塔頂尖,公卿二千石級彆的重臣都一致表示反對,但金字塔中底部,卻早已是暗流湧動。
有去巴結梁王劉武,想搭‘潛邸從龍’的快車的;
有嚴詞抨擊梁王劉武,以彰顯自己‘顧全大局’的;
偶爾偶爾,自也有跑到劉榮這裡,來燒皇長子冷灶的。
當然,更多的,還是如這苑吏這般,兩邊都即不交好也不得罪,坐等最終答案浮出水麵的。
對於這些雞鳴狗盜的事,劉榮自是看在眼裡,記在心底,表麵上卻做出一副榮辱不驚的淡定模樣。
而梁王劉武,卻是愈發沉醉於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
以至於在彎弓搭箭時,梁王劉武都沒有感覺到:在自己身後,皇帝哥哥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帶上了一股不懷好意的審視……
嗖!
“中了!”
箭矢離弦而出,那頭幼鹿應聲倒地,人群中,也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聲。
更是有幾個恬不知恥的狗腿子,如皇次子劉德之流——不顧天子當麵,竟直接策馬而出,幫劉武將那頭幼鹿給拖了回來。
一擊便中,又被眾人一陣吹捧,梁王劉武自也是意氣風發的折過身,笑著朝天子啟而來,還不忘嘚瑟的揉了揉手腕。
“臣弟,幸不辱命!”
頗有些中二,就好似射殺了一個匈奴人般雀躍的呼號聲,隻引得天子啟當即含笑下馬,拍了拍弟弟肩側,又滿意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片刻之後,又側身看向那頭被射中脖頸的幼鹿,雙眸更是閃爍起自豪的光芒。
“嘿!”
“竟是一箭封喉?”
“朕弟梁王,勇武不減當年呐?”
看不出絲毫作偽之色的由衷稱讚,更是讓梁王劉武飄飄欲仙起來,本就筆挺的腰杆再一直,就差沒反角度彎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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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人群靠後的位置,劉榮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卻也沒忘在臉上,掛出一個陰鬱的表情。
——沉寂在萬眾矚目中的梁王劉武,當然看不到劉榮這陰鬱的麵容。
但天子啟看到了;
暗中打量著這一切的旁人,也都看到了。
於是,自認為參透了天機的人,都不著痕跡的挪動著腳步,靠梁王劉武更近了些,距皇長子劉榮更遠了些……
“都是由衷而發?”
“還是得了父皇的指使……”
暗下如是想著,劉榮的目光,便也隨之落到劉武身旁,正費力將幼鹿扛上肩的二弟劉德。
“老二這演技,倒是頗得父皇真傳?”
“嘿……”
劉榮能看明白,公子淤卻是被二哥這逼真的演技,氣的一陣吹胡子瞪眼。
——如果他有胡子的話。
“要我說,二哥這就是假戲真做,要背棄大哥而去了!”
強壓下聲線的一聲牢騷,隻被劉榮輕描淡寫的一瞪,便儘數被公子淤咽回肚中。
而在人群中央,被簇擁著的梁王劉武也終於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是搶了皇帝哥哥的風頭……
“臣弟,僥幸……”
“皇兄何不挽弓?”
“若是皇兄出馬,莫說是鹿——便是虎豹之類,也必不在話下!”
弟弟終於意識到不對,天子啟卻根本沒有當回事。
隻滿不在乎的一擺手,又虛拳捂嘴輕咳兩聲;
而後,方一手扶著馬背,側身微笑道:“朕,老啦……”
“若不是吳王老賊虎視眈眈於關東,朕還有口氣要繃著,隻怕是早就……”
“唉~”
故作灑然的一番感歎,惹得梁王劉武不由更有些不安起來,暗下更是後悔起方才,自己似乎是過於得意忘形。
卻見天子啟自顧自理了理馬背,旋即便在禁軍衛士的攙扶下再度跨上馬背,方望向身前不遠處,仍忙著在暗地裡‘悔不當初’的弟弟劉武。
“朕乏了。”
“阿武便帶著小子們,再獵上一獵。”
“——朕,在獸圈外等著。”
“朕有些話,想要單獨對阿武說……”
見皇帝哥哥確實沒有介意自己方才的喧賓奪主,梁王劉武隻暗下狠狠鬆了口氣。
聽聞皇帝哥哥有話要對自己說——尤其還是單獨說,梁王劉武自也沒興致繼續,跟著天子啟領銜的浩蕩隊伍,便朝獵場邊沿的獸圈而去。
走出去百十來步,察覺到身後傳來的響動,劉武又有些疑惑的回過身。
“皇長子,還欲再獵?”
本就是刻意鬨出的響動,又等了梁王劉武好一會兒,見這位王叔終於上當,劉榮卻是冷哼一聲,便策馬朝獵場深處疾馳而去。
丟給劉武的,隻有一個稚嫩而又決絕的背影,以及含怒而發的一句……
“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叔且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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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獵場中心地帶,灌木、草樹已是不見多少。
來到一片空地的邊沿,慢悠悠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意係在樹腳,劉榮便倚靠著樹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著眼前的大片開闊地,以及頭頂上的白雲藍天,從身側隨手抓起一根草杆,吊在嘴裡,便將後腦倚在樹乾上,愜意的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才想起一陣姍姍來遲的沉悶馬蹄聲。
突一睜眼,卻並未起身,隻等著公子淤,將二弟劉德帶到自己身邊來。
“大哥。”
時隔一個多月,再次聽到二弟劉德的聲音,劉榮嘴角自然地翹起,露出一抹燦爛的微笑。
稍一側身,卻見二弟劉德一臉苦笑,三弟劉淤更是氣鼓鼓的彆過身去,似是很不願意看劉德。
被眼前這一幕逗得搖頭一笑,劉榮隻自然地拍了拍身側,招呼二弟劉德在身旁坐下來。
都不等劉榮開口問,劉德屁股剛挨在樹根下,便徑直開口道:“大哥那一出太廟思過,讓皇祖母很被動!”
“館陶姑母長袖善舞,皇祖母籌謀布局,梁王叔遊走於高門之間——皆收效甚微。”
“近幾日,梁王叔甚至已經開始往幾個九卿家中,成箱成箱的搬梁國‘特產’了。”
“不過好在皇祖母並未因此而遲疑,反而是愈發被激出了火氣。”
“梁王叔得立為儲的心思,也已然愈發強烈……”
耐心聽著弟弟的彙報,劉榮麵上始終都是那副深至眼底,不帶絲毫刻意的淡淡笑容。
即不開口問,也不插嘴,就這麼笑意盈盈的看著。
“大哥,不問些什麼?”
被自家大哥這麼含笑看著,心底都被看的發毛,劉德終還是沒忍住,道出了心中疑惑。
卻見劉榮滿臉溫和的笑著搖搖頭:“不必。”
“老二辦事,我放心。”
“老二說的這些事,也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輕聲一語,卻惹得劉德眉頭愈發緊鎖,心中疑惑也更甚。
“即是如此……”
“那大哥又何必冒這麼大風險,召弟麵會?”
“萬一被王叔察覺……”
聞言,劉榮隻微笑著搖搖頭,旋即將頭再往後一靠。
“不會。”
“你我兄弟二人,縱是反目,也終歸一母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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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私下連麵都不見上一見,倒反更顯的古怪。”
“再者,我兄弟二人麵會,究竟是在互相斥罵,還是一敘思情——縱是王叔派了眼線遠遠跟著,也根本聽不去。”
言罷,劉榮隻舒坦的長呼出一口氣,索性便將腿往前伸直,就這麼徹底靠著樹根坐了下來。
片刻之後,又帶著戲謔的笑容,側身指了指一旁,仍背過身去生悶氣的公子淤。
“是老三想念哥哥了~”
“若再不見上一麵,老三隻怕都要將皇次子,歸為背信棄義的小人之流了……”
此言一出,劉德循聲望去,隻見三弟劉淤偷偷用眼角看了自己一眼,又氣呼呼冷哼一聲彆過身去。
回過頭,又見大哥劉榮含笑一點頭:“我也想老二了。”
隻一句話,便使得公子劉德那緊緊鎖起的眉頭,似是被齊天大聖吹了口氣那般,應聲舒緩開來。
神情複雜的看了看大哥,又回身瞥了眼生悶氣的弟弟劉淤,公子劉德心下,隻一陣動容。
“去吧;”
“去哄哄老三。”
“再和老三多待上一會兒,彆急著回。”
見二弟劉德一副即將潸然淚下的模樣,劉榮又是笑著長呼出一口氣。
再度遙望向天邊,嘴角之上,儘是令人莫名心安的溫和笑意。
“父皇那邊,也要發力了。”
“此刻,獸圈當是隻有那兄弟二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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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劉榮所料,此刻的獸圈外,確實隻有天子啟和梁王劉武兄弟二人。
彆說是隨行禁衛、寺人婢女了——便是負責獸圈的馴師、官吏,也都被一層禁軍之牆堵在了五十步外。
獸圈之內,一頭猛虎正愜意的趴在樹蔭下,不時舔舐一下那人臉大的虎爪,任由幾隻小金漸層在身邊玩鬨。
而在高出獸圈三二丈高的位置,天子啟背負雙手,與梁王劉武齊身並立於護欄外,低頭看著獸圈內的場景,麵上一陣唏噓感懷。
“虎毒,尚不食子啊~”
“便是虎這樣的凶獸,也知道唯有血肉至親,才最值得信重……”
“——瞧那隻滿臉凶相的,像不像兒時,催促我兄弟二人用食的阿姊?”
“那隻最小的,更是像極了阿武……”
隨著天子啟忽而感懷,忽而惆悵,忽又莫名急促的話語聲,梁王劉武的目光,便也落在了獸圈內,那一大三小的老虎母子。
母虎慵懶的躺著,三隻幼虎中,明顯有一隻更為強壯,追著兩個弟弟/妹妹就是又抓又咬。
自知跑不掉,兩隻小的也交替仰臥在地,齜牙咧嘴,不時再蹬兩下後腿,做著最後的反抗。
眼看著這莫名溫馨的場景,梁王劉武的心緒,卻是莫名有些複雜起來。
“皇兄,當真已經到了連獵弓都拉不開、連弓箭都射不出的地步嗎?”
“上林的獵弓,不過是二石輕弓啊?”
“便是民間農戶,過了十三四的年紀,也大都能拉得開……”
嘴上如是呢喃著,梁王劉武的目光,仍直勾勾落在獸圈之內。
而在劉武身旁,聽聞這極犯忌諱的一問,天子啟卻隻微不可查的愣了一瞬。
隨後,便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唉……”
“兒時在代王宮,實在是過得太苦。”
“之後來了長安,得立為太子儲君,又搬出宮去,住進了太子宮;”
“沒了母親約束,更是放浪形骸……”
“——小小年紀破了少陽,又沉迷酒色壞了根骨;”
“先帝病重那幾年,更是太子監國。”
“日夜操勞國事不說,還要日夜擔心什麼時候做件錯事,父皇便會廢太子而立(梁)懷王。”
說到這裡,天子啟也不由自嘲一笑,低頭從懷中取出幾張絹布,朝弟弟劉武揚了揚。
“瞧瞧;”
“瞧瞧這些絹布,都夠包一劑藥了吧?”
“——卻僅僅隻是朕近三日的藥方而已……”
“自父皇大行之後,朕每日要吃的湯藥,更是比吃的飯還多。”
“往往都是湯藥吃飽了肚,便再也用不下餐食……”
天子啟話說的譏誚,輕鬆的像是在說笑話,話傳到梁王劉武的耳朵裡,卻隻一陣鼻尖發酸,眼眶發癢。
“皇兄……”
想要說些什麼,又實在不知能說什麼、該說什麼;
再想到自家大哥如此狀況,自己卻忙著要做儲君皇太弟,梁王劉武心中,當即便覺羞愧難當。
但天子啟,卻並沒有給梁王劉武退卻的機會。
隻將手中那幾張絹布,隨手往麵前的獸圈內一扔,便搖頭歎息著拉過劉武的手,朝著不遠處的行宮而去。
獸圈之內,母虎慵懶的抬起頭,見方才那兩頭兩腳獸已不見身影,便愜意的繼續舔舐起身上油光鋥亮的皮毛。
卻是沒人發現:被天子啟扔進獸圈的那幾張絹布,其上卻空無一物!
過不了多久,這幾張淨白如雪的絹布,或許便會被那幾隻幼虎爭搶咬碎,亦或是被埋在糞土之下。
一如今日,天子啟對梁王劉武所說過的,以及即將要說出口的每一句話……
彆急彆急,還有還有,正在碼正在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