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凝固的。
就連那從紫金香爐中嫋嫋升起的檀香,似乎都因這沉重到極致的壓抑而失去了流動的姿態,僵在了半空。
魏忠賢跪伏在那裡,他那顆往日裡在無數王公大臣麵前都未曾真正低下的頭顱,此刻卻恨不得能嵌入這冰冷堅硬的金磚地縫之中。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又一片混沌。
無數個念頭像是被驚擾的蜂群在他的腦海中瘋狂地衝撞嘶鳴,每一個念頭都帶著致命的毒刺狠狠地紮在他的靈魂深處。
皇帝……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是怎麼知道範永鬥這個名字的?
在魏忠賢的認知裡,這隻是一個在山西商界略有名氣善於鑽營的富商,一個偶爾會通過他手下的徒子徒孫向東廠遞送孝敬的無數個模糊不清的麵孔之一。
這種人在大明朝成千上萬如過江之鯽,根本不值得他這位“九千歲”親自去記掛。
可皇帝卻能從這萬千螻蟻之中,精準地一把就將這個最關鍵也最隱秘的毒蟲給揪了出來!
他是怎麼知道,在這一個看似尋常的商人背後,竟然隱藏著一張通敵賣國足以顛覆社稷的天羅地網的?
這張網織得何其隱秘何其深沉!
它埋藏在黃土高原的溝壑裡,隱藏在駝鈴聲聲的古商道上,偽裝在每一筆看似正常的糧米交易綢緞販運之中!
要揭開它,需要何等細致入微的情報網絡,需要何等經年累月的滲透與監察!
而他,魏忠賢,執掌著東廠——這個理論上應該無孔不入、監察天下的帝國最大特務機構,卻對此如盲人摸象一無所知!
這簡直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恥辱!
皇帝又是怎麼知道糧食、鐵器,甚至是朝廷三令五申嚴格管製的禁運軍用物資——那些足以讓建州女真的蠻子們打造出更鋒利刀刃鑄造出更堅固甲胄的戰略物資,都通過這些秘密的商路像永不停歇的溪流一樣,源源不斷地流向了後金的?
這些罪證,樁樁件件都足以讓任何一個牽涉其中的人被淩遲處死,誅滅九族!
而這些情報,其機密程度恐怕連那些親自押送貨物的趟子手都未必全然知曉,隻存在於少數幾個核心人物的心中。
可皇帝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坊間流傳的尋常故事。
他登基至今也不過數月而已!
從信王府那個幽深壓抑的牢籠,到紫禁城這個更加巨大也更加孤寂的牢籠。
他所接觸的無非是那些循規蹈矩的太監宮女,是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經筵講官,是那些在朝堂上為了些許利益爭得麵紅耳赤的文臣武將。
他怎麼可能!他到底是怎麼可能!對遠在千裡之外,發生在黃土飛揚的山西商道上的隱秘罪惡了如指掌?
甚至……甚至比自己這個執掌著天下最大特務機構的東廠提督,知道得還要多還要深還要透徹!
“嘶——”
魏忠賢的後背,在一瞬間就被冰冷的汗水給徹底浸透了。
那濕冷的綢緞內衫緊緊地貼在他的皮膚上,讓他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萬年不化的冰窟,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關在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
魏忠賢顫抖著緩緩抬起頭,再次望向那個站在巨大輿圖前,身影被燭火拉得頎長而又孤寂的年輕帝王。
那身影明明是那樣的年輕,甚至還帶著一絲少年人的單薄。
但在魏忠賢的眼中,此刻那身影卻在不斷地拔高膨脹。
在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所麵對的,根本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
魏忠賢終於明白了。
他的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閘門被轟然打開,之前所有想不通的所有感到困惑的關節,在這一刻被一股沛然莫能禦的力量全部衝開!
皇帝從一開始就不是在讓他“查案”。
皇帝是在給他“出題”。
不,甚至連“出題”都算不上。
這更像是一場開卷考試!
皇帝就是那個出題人,也是那個唯一的閱卷官,而他魏忠賢,隻是一個被指定去抄錄標準答案的考生。
皇帝要的從來都不是自己這個奴才去發現什麼。
他要的隻是自己這個奴才,去把他已經知道的那些“答案”,用確鑿得可以擺在朝堂之上可以昭告天下可以堵住悠悠眾口的證據的方式,給一一“解”出來,然後工工整整地呈現在他的麵前!
自己從始至終,都隻是他手中一把最好用也是最鋒利的刀而已。
當這個念頭如同烙鐵一般清晰無比地浮現在腦海中的時候,魏忠賢心中那最後一絲作為“九千歲”的驕傲,那最後一點自以為可以與皇權分庭抗禮的僥幸,被這股絕對的力量碾得粉碎,連一絲塵埃都沒有剩下!
取而代之的是發自靈魂最深處那種混雜著恐懼與崇拜的敬畏。
他重新深深地拜伏了下去。
這一次,不再有任何的猶豫,不再有任何的雜念。
他的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堅硬的金磚之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沉悶而又真實的聲響。
這不是表演。
這不是他過去幾十年裡,為了取悅之前的皇帝,為了在宮中立足而演練了千百遍的虛偽叩拜。
這是他魏忠賢這一生之中,最真實也最虔誠的一次叩拜!
“萬歲爺……老奴……老奴罪該萬死啊!”
“老奴執掌東廠多年,自詡為咱大明的鷹犬,能為萬歲爺監察天下,可……可對這等足以動搖國本、通敵賣國的潑天大案,竟……竟一無所知!老奴眼瞎,老奴心盲!有負聖恩,有負先帝托付!老奴……老奴罪該萬死!”
“懇請萬歲爺,看在老奴尚有一絲用處的份上,再給老奴一個,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老奴便是拚了這條行將就木的賤命,也一定將這張您口中的叛國大網,給您原原本本地從山西那片爛泥裡,給您完完整整地織出來!”
朱由檢緩緩轉過身,燭火將他臉上的表情勾勒得晦暗不明。
他看著拜伏在地,整個身體都因為情緒劇烈波動而抖如篩糠的魏忠賢,眼眸中終於閃過了一絲滿意的神色。
“起來吧。”
他的聲音比之前緩和了一些,不再是那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而是帶上了一絲上位者對得力下屬恰到好處的安撫。
這聲音傳入魏忠賢耳中,不啻於天籟。
“這件事乾係太過重大,牽連也必然甚廣。”朱由檢踱步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放眼整個朝堂,文官結黨,武將跋扈,宗室貪婪,朕,隻信得過你。”
一句話,如同一股暖流,瞬間湧遍了魏忠賢的全身。
“朕,隻信得過你。”
這六個字比任何賞賜比任何金銀珠寶,都讓他感到振奮!
“你要牢牢記住,”朱由檢的語氣再次變得嚴肅起來,“在朕下令收網之前,朕不想看到這潭深水之上,泛起任何一絲的漣漪。你需要人手,朕給你調撥能調撥的精銳。你需要金錢,內帑的鑰匙朕可以讓你動用。西廠那邊,周全會全力配合你。”
“但此事從今日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朱由檢微微俯下身,聲音壓得極低,如同魔鬼的耳語,一字一句地敲在魏忠賢的心上:
“若是在收網之前,有第三個人,從不該知道的渠道知道了這件事……”
他沒有把話說完,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但那未儘的威脅,那平靜眼神背後所隱藏屍山血海般的恐怖後果,卻比任何嚴厲的言辭都更加讓魏忠賢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膽寒心驚。
“老奴明白!老奴明白!請萬歲爺儘管放心!老奴便是將此事帶進棺材裡,爛在肚子裡,也絕不敢對任何人泄露半個字!”魏忠賢叩頭如搗蒜,聲音因為急切而變得尖利。
“去吧。”朱由檢揮了揮手,直起身子,重新恢複了那份帝王的淡漠,“朕,等你的好消息。”
“老奴……遵旨!老奴告退!”
魏忠賢躬著身子,像一隻被馴服的蝦米,小心翼翼地倒退著了東暖閣。
當魏忠賢的身體再次踏入那片冰冷刺骨的宮廷黑暗中時,他猛地打了一個寒顫。
但這一次,他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
來時的路是陰森是寒冷的,是充滿了未知與恐懼的,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心中充滿了對這位年輕帝王的揣測和提防。
而回去的這條路,在他的眼中卻仿佛燃燒著一股,讓他這個早已行將就木身體被掏空的老人都感到熱血沸騰的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