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乾清宮那巨大如山的輪廓終於在前方黑暗中顯現。
東暖閣依然如往常一般,亮著那豆仿佛永遠不會熄滅的燈火。
魏忠賢在殿前的台階下停住了腳步,他仔細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普通的衣冠,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口冰冷刺骨的空氣狠狠壓入肺腑,仿佛要用這股寒氣來壓下心中所有紛亂的雜念。
做完這一切,他將那盞小小的羊角燈籠恭敬地放在了台階下的雪地裡,然後躬著他那早已不再挺拔的身子,悄無聲息地一步一步走上了通往權力之巔的台階。
守在暖閣門口的,是那個如同皇帝影子的王承恩。
看到魏忠賢的身影,王承恩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他隻是朝著魏忠賢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側過身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讓開了通往殿內的道路。
魏忠賢心中清楚,王承恩就是皇帝的另一雙眼睛,他不多話不多事,但他的目光卻像盤旋在天空中的獵鷹一樣,銳利地盯著這座宮殿裡的每一個人,其中自然也包括自己這個權傾朝野的東廠提督。
他邁步走進暖閣,一股混雜著名貴龍腦檀香和古籍書卷墨香的暖氣瞬間撲麵而來,讓他那被寒風凍得有些僵硬的身體稍稍緩和了一些,血液仿佛重新開始流動。
他一眼就看到了禦座之後那個背對著自己,正靜靜佇立在巨大輿圖前的年輕身影。
皇帝沒有穿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龍袍,僅僅是穿著一身尋常的月白色常服,一頭烏黑的長發也隻是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隨意地束在腦後,雙手負於身後。
他的身影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莫名地透著如山嶽般巍然不動的沉穩氣度。
魏忠賢不敢多看,甚至不敢讓自己的目光在那道身影上停留超過一息的時間,他雙膝一軟,以一種極其熟練而又流暢的姿勢跪倒在地。
他將自己的額頭,深深地,緊緊地貼在了那堅硬的金磚之上。
“老奴魏忠賢,叩見萬歲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的聲音謙卑到了骨子裡,同時又帶著一絲恰到好處因為急切趕路而產生的輕微喘息,以及得見天顏而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激動與孺慕之情。
如何用最卑微的姿態來展現自己最大的忠誠,這是一門他耗費了一生心血去修煉的,獨步天下的藝術。
大殿之內,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除了燭台上那根粗大的牛油蠟燭,在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之外,再無任何聲音。
皇帝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讓他平身。
魏忠賢就那麼靜靜地保持著五體投地的姿勢,如同一尊石像般一動不動。
無論他在宮外有多麼大的威風,有多麼顯赫的權勢,在這間書房裡,在這位年輕的天子麵前,他永遠都隻是一個可以被隨時碾死的奴才。
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死寂中流逝。
魏忠賢感覺自己的額頭已經開始發麻,與冰冷金磚接觸的膝蓋骨也傳來陣陣針紮般的刺痛,但他依舊紋絲不動,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保持著最初的平穩。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久到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在這冰冷堅硬的金磚上變成一尊真正的化石的時候,那個他既敬又畏的聲音,終於如同天籟一般從他的頭頂上方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起來吧。”
那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任何喜怒哀芬。
“謝萬歲爺。”
魏忠賢如蒙大赦,用一種近乎於掙紮的姿態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地麵上爬了起來。
他從始至終都保持著深深躬著身子的姿態,頭顱低垂,目光隻敢停留在自己腳尖前方三尺的地麵上,絕不敢抬頭去窺探皇帝的臉。
“朕讓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皇帝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直接切入了正題。
魏忠賢心中猛地一凜,連忙從自己貼身的衣懷中,掏出了一份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卷宗。
這份卷宗遠比他白天在朝堂上呈上的任何一份奏報都要輕薄,但其內裡所蘊含的分量卻都要沉重得多。
“回萬歲爺的話。老奴幸不辱命,已經……撬開了一個關鍵人犯的嘴。”
他用雙手將那份卷宗高高地舉過了頭頂。
王承恩如同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旁走出,恭敬地接過卷宗,轉身呈給了禦座上的皇帝。
朱由檢沒有立刻打開那份卷宗,隻是將它拿在手中,緩緩走回了那張巨大的紫檀雕龍書案之後,重新坐了下來。
“說。”他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一個字。
“是。”魏忠賢咽了口唾沫,潤了潤自己因為緊張而有些乾澀的喉嚨,隨即開始了他今夜的“述職”。
“啟稟萬歲爺,老奴依照您的密旨,對東廠內部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洗。其中有一名叫做錢有祿的司房,此人平日裡便與外廷官員往來甚密,行跡可疑。初次審問之時,此人的嘴硬得很,隻肯招認一些收受賄賂,為外臣傳遞宮中消息之類的尋常罪名。”
魏忠賢的語速控製得極好,不快不慢,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
“老奴憑著多年的經驗覺得,此人身上定然還隱藏著更大的秘密。於是,老奴便鬥膽讓下麵的人多用了一些……不那麼常規的手段。”他在這裡巧妙地頓了頓,同時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餘光去觀察禦座上皇帝的反應。
皇帝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隻是用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書案桌麵上有節奏地敲擊著。
“繼續。”
“是。”魏忠賢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繼續說道:“在詔獄那不見天日的地方,不眠不休地熬了足足三天三夜之後,他那身骨頭終於被熬化了。招出了一件老奴以為非同小可的驚天大事。”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幾分,營造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氛圍。
“他說,在約莫兩年半前曾有人通過他的門路,向宮中秘密打探關於遼東前線邊軍糧草、器械的轉運路線和具體時間。而委托他辦這件事的人,並非朝中的任何一位官員,而是山西範記商號的東主,範永鬥府上的一名心腹大管家。”
當“範永鬥”這三個字,清晰地從魏忠賢的嘴裡一個一個吐出來的時候,他用他那獵犬般敏銳的感知,明顯地察覺到書案之後皇帝那一直保持著平穩節奏敲擊著桌麵的手指,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停頓。
雖然那停頓隻有那麼一瞬間,短到仿佛隻是一個錯覺。
但魏忠賢還是精準地捕捉到了。
他的心中瞬間湧起一陣狂喜,他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夠真正觸動皇帝,讓這位深不可測的天子真正感興趣的線頭了。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建議,呈了上去。
“萬歲爺,老奴以為,此事斷不可輕忽!區區一個商賈之流,竟敢與廠衛敗類相互勾結,刺探邊防軍情,其心可誅,其罪當滅!老奴懇請聖上即刻降下旨意,讓老奴立刻派遣東廠精銳星夜兼程趕赴山西,將那膽大包天的範永鬥連同他全家老小一並鎖拿進京,投入詔獄,動用所有手段嚴加審問!老奴保證定能順著這條線,挖出其背後與之狼狽為奸的朝中大員!”
他說得慷慨激昂,唾沫橫飛,將一副要為君分憂鏟除國賊的忠犬模樣演繹得淋漓儘致。
在他看來,這無疑是最正常也是最直接有效的處理方式。
抓人,抄家,審問,擴大案情!
這是東廠自建立以來,數百年來賴以生存的看家本領,也是他魏忠賢最擅長的好戲。
然而,當他說完之後,他所等來的卻並非預想中的嘉許,而是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
朱由檢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打開了那份卷宗,用一種近乎於審視的目光仔仔細細地看著那上麵,用血和恐懼記錄下來的錢有祿的口供。
魏忠賢的心又一次被高高地懸了起來,七上八下。
他不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究竟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
朱由檢的目光在那份薄薄的口供上一掃而過。
錢有祿,範永鬥……
終於來了!
他等待已久的,那根能夠撬動整個晉商集團的第一根線頭,終於被魏忠賢這條嗅覺敏銳的老狗給成功地刨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