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乾清宮內,燈火通明,卻寂靜無聲。
白日裡那種君臨天下的威壓,此刻已蕩然無存。
褪去龍袍的朱由檢,更像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孤獨的工程師。
巨大的黃花梨木禦案上沒有堆積如山的奏疏,取而代之的是幾幅巨大的地圖。
一幅是《大明九邊圖》,一幅是《京師防務圖》,還有一幅,是京營三大營的詳細編製駐地分布圖。
王承恩侍立在一旁,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看著皇帝,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姿態在處政。
朱由檢沒有用那支代表著至高皇權的朱砂禦筆,他的手中握著一支削尖了的炭筆,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把黃銅打造的直尺。
他的身影在燭火的映照下投射在背後的牆壁上,顯得巨大而專注。
炭筆在地圖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在這寂靜的宮殿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畫下的不是飄逸的書法,而是一條條筆直冷硬的線條,一個個幾何圖形,以及一串串用著奇怪符號標記的數字。
朱由檢在計算,在規劃,在進行一場無人知曉隻存在於紙麵上的戰爭。
王承恩看不懂皇帝在做什麼,但他能感覺到,皇帝每落下一筆,這個帝國的某一部分命運的軌跡,便被悄然改變了。
不知過了多久,魏忠賢的身影如同一道鬼魅,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殿門口,他沒有進來,隻是靜靜地跪在那裡,雙手高高捧著一個黑漆木盒。
“進來。”朱由檢沒有抬頭,聲音從圖紙間傳來。
魏忠賢膝行而入,將木盒恭敬地放在了禦案一角。
“主子,您要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朱由檢嗯了一聲,打開木盒。
裡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疊厚厚的、用細麻繩捆紮好的卷宗。
卷宗的封皮上,用小楷寫著四個字——《京營勘查》。
這是東廠,這把舊時代的屠刀在新主人的授意下,第一次作為“數據情報中心”所呈交的成果。
朱由檢一頁頁地翻看著。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握著炭筆的手,指節卻漸漸發白。
卷宗裡的文字沒有絲毫文采,隻有一行行冰冷殘酷的數據,如同刀子一般割開大明最核心的軍事單位那早已腐爛流膿的表皮,露出其下不堪入目的真相。
“京營三大營,在冊總兵力,十二萬七千四百五十二人。”
“經東廠校場、兵仗局、糧秣庫三處交叉核驗,實有兵員,不足五萬。”
“此五萬人中,年過五十者,占三成。身有殘疾、宿疾者,占兩成。長期在外營生,隻在發餉之日回營點卯者,占四成。”
“結論:京營之內,真正能披甲執銳,上陣一戰之兵,不足一萬。”
“在冊戰馬,三萬一千匹。實有,三千二百餘匹,多為瘦馬、老馬,不堪驅馳。”
“武庫司,存甲胄十萬副,十之七八已朽爛。存火銃八萬杆,能打響者不足兩萬。存火炮三百門,多數炮管鏽蝕,炮架腐朽。”
“負債:京營每年耗費國庫太仆寺銀、工部料銀、戶部餉銀,共計一百八十萬兩。”
朱由檢看完了最後一行字,緩緩合上了卷宗。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那口濁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了一團白霧。
一百八十萬兩白銀。
養著一支不足萬人的老弱病殘。
這就是大明的“中央軍”!
這就是他,大明天子,名義上最可倚仗的武裝力量!
“槍杆子裡出政權”這句後世的至理名言此刻在他的腦海中,變得無比清晰,也無比沉重。
他今日能在朝堂上,用幾張表格就壓得滿朝文武抬不起頭,靠的不是他的口才,也不是他那些超越時代的理念。
靠的,是他是皇帝,是名義上這個國家所有暴力機器的最高擁有者!
可如果,這暴力機器本身,已經是一堆廢銅爛鐵了呢?
如果,連這最後一點點的威懾力都失去了呢?
那他所有的改革,所有的藍圖,都將成為一個笑話。
那些今日在他麵前戰戰兢兢的文官、勳貴會立刻撲上來,將他這個“不法先王”的“暴君”,撕成碎片——或者開門迎接快遞員。
槍杆子就是絕對的暴力!
而暴力的根基,就是軍隊!
他必須,要有一支軍隊。
一支絕對忠於他個人的軍隊。
一支用全新的思想武裝,用全新的利益捆綁,戰力強大到足以碾碎一切內部和外部敵人的軍隊!
這,才是他所有改革的基石。
這,才是他這個“大明ceo”,真正要抓在手裡的“核心資產”。
朱由檢重新睜開眼,眼中的最後一絲波動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冷靜與決然。
他將那份東廠的報告放在一邊,然後鋪開一張全新的白紙。
他拿起炭筆和直尺,開始書寫。
《關於京營“資產重組”及“扭虧為盈”之項目計劃書》
一、項目背景及問題分析(現狀評估):
根據東廠情報部門提供的數據,京營作為大明核心安全部門,已嚴重“資不抵債”。其賬麵資產(兵員、裝備)與實際資產嚴重不符,人力資源(兵員素質)極端劣化,運營成本(軍餉)高昂,而核心產出(戰鬥力)近乎為零。
結論:京營,已是持續性巨額虧損、對集團安全無法提供正向價值、隨時可能因外部市場衝擊(戰爭)而導致“破產清算”(全軍覆沒)的,第一優先級之“不良資產”。
二、項目核心目標:
核心目標:於一年之內,完成對京營的全麵重組,建立一支規模為三萬人的“新核心軍”。
關鍵成果:
1:新軍需具備在京城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能力。
2:新軍的指揮體係,必須絕對垂直於皇帝本人,排除任何中間層(文官、勳貴)的乾擾。
3:新軍的運營成本,必須控製在每年五十萬兩白銀以內,實現“降本增效”。
三、項目執行路徑:
第一階段(13個月):清產核資(整頓腐敗)。
行動:成立專項審計小組,以雷霆手段清查空餉、侵占軍田、盜賣軍械等行為。核心目標是“打掃屋子”,清除腐敗存量,回收部分被侵占的資產。
第二階段(46個月):組織架構重組(改革編製)。
行動:廢除舊有衛所世襲製,裁汰老弱病殘。建立以“師旅營連排”為基礎的全新編製。軍官選拔,唯才是舉,打破勳貴壟斷。
第三階段(712個月):核心業務升級(強化訓練與裝備)。
行動:引入新式火器(燧發槍),改良火炮,推行“三疊陣”等新戰術。建立與軍功直接掛鉤的晉升體係。實行高強度、高淘汰率的實戰化訓練。
四、資源預算及激勵機製:
預算:由“ceo辦公室”(內帑)直接撥款五十萬兩,作為項目啟動資金,該筆資金不受戶部等傳統財務部門掣肘。
激勵機製(核心):
軍功授銀:建立明確的、可量化的戰功獎賞標準(如斬首、奪旗、破陣等),戰後即時兌現。
軍功授田:明確規定,凡參與對外作戰,每收複百裡失地,該次戰役有功將士,可分得其中四成土地的所有權。
戰利品分配:明確規定,作戰繳獲之一切戰利品,兩成歸“公司”(國庫),兩成歸將領,六成歸士兵。
他寫下最後一行字,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沉重的墨點。
這份計劃書,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對這個時代規則的背叛與顛覆。
它不再依靠忠君愛國的道德說教,而是用最赤裸裸的利益——銀子、土地、戰利品,來驅動人性中最原始的欲望。
它要打造的,不是一群為國儘忠的士兵,而是一個全新的、以戰爭為生的“軍事利益集團”。這個集團的榮辱興衰,將與他這個皇帝,與他發動的戰爭,死死地捆綁在一起。
他們的敵人,將不僅僅是建奴和流寇,更是那些阻礙他們獲得土地和財富的大明內部的所有舊勢力。
朱由檢放下炭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一股冰冷的夜風瞬間灌了進來,吹得他衣袂翻飛。
他看著窗外那輪清冷而孤獨的明月,它照耀著這座沉睡的宮城,也照耀著宮牆之外那廣袤而黑暗的土地。
“藍圖畫好了……”朱由檢輕聲自語,聲音被風吹散。
“現在,需要一個能把這張圖紙,變成鋼鐵大樓的‘項目經理’。”
他的目光從夜空緩緩移回到桌案上的那副京師地圖上。
他的手指輕輕地劃過地圖。
從紫禁城的位置一路向東,最終停留在了地圖上一個被著重標記出來的府邸之上。
那裡,是英國公府。
“一個……有足夠的分量,來壓住那群驕兵悍將和勳貴耆老的人。”
“一個……家族的榮耀,來自於赫赫戰功,卻又眼看著這份榮耀,在糜爛的和平中,漸漸褪色的人。”
“一個……有榮譽感,有羞恥心,卻又被祖宗之法和階級利益捆綁,無路可退的人。”
“張維賢……”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複雜難明的笑意。
那笑容裡有期許有算計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即將被推上這條不歸路的孤臣的淡淡的憐憫。
他知道,當這份白皮書交到那位老國公手上時,一個舊的時代將伴隨著一位老臣的悲壯抉擇被徹底埋葬!
而一個新的充滿了鋼鐵與火焰的時代,將由此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