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死寂。
是錢謙益。
禮部右侍郎,東林黨的領袖之一,文壇的泰山北鬥錢謙益。
他緩步出列,神情肅然。
錢謙益知道,此刻他必須站出來,鄒元標已經敗了,不是敗在道理上,而是敗在了一種聞所未聞的“妖術”上,他必須將話題,拉回到他們熟悉的,他們掌控的“正軌”上來。
“陛下!”錢謙益的聲音洪亮而有力,試圖驅散大殿中那股詭異的氣氛,“治國安邦,乃是大道之行!豈能以商賈之術、市井之言,來衡量朝堂之事!”
“禦史風聞奏事,乃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製!其重,在於振聾發聵,激濁揚清,警醒百官,而非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一事一時之成敗!若事事皆求實證,則奸佞必將更加隱匿,言路必將徹底斷絕!陛下,此非治國之道啊!”
這番話擲地有聲,引得東林諸臣紛紛點頭附和。
對!
這才是正理!
治國,怎麼能像做生意一樣算計?
他們仿佛又找回了主心骨,重新挺起了胸膛。
禦座之上的朱由檢,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錢愛卿,說得好!”
他竟然撫掌稱讚。
這個舉動讓錢謙益心中陡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朱由檢的目光如同鷹隼瞬間鎖定了錢謙益。
“既然鄒禦史的‘具體業務’我們已經複盤完畢,那我們就來談談錢愛卿你所負責的‘核心業務’。”
“你身為禮部侍郎,主管天下教化,為萬民之師表。朕姑且稱你為我大明‘企業文化建設’的‘首席運營官’,這個職位,責任重大啊。”
首席……什麼官?
錢謙益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他感覺自己仿佛又被拖入了一片未知的領域。
朱由檢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誅心。
“那麼,朕想請問,錢‘首席’。你在過去的一個季度裡,為我大明朝的‘核心用戶增長率’,做出了多少貢獻?也就是說,受你禮部教化的百姓,其數量增加了幾個百分點?”
“你為我大明這個‘品牌形象’的提升,具體策劃並執行了哪些‘有效落地’的‘項目’?這些項目中,有沒有哪一個是取得了巨大成功的?有沒有形成一個‘可複製的成功路徑’,以便在全國推廣?”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密集的箭雨,向錢謙益射來。
每一個詞,都像是一支淬了毒的形狀怪異的箭矢,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根本無從抵擋!
核心用戶?品牌形象?有效落地?可複製的成功路徑?
錢謙益此刻感覺自己的大腦變成了一團漿糊。
他一生所學,是《四書》,是《五經》,是漢唐文章,是宋明理學。
他可以從“天人感應”談到“心性之學”,可以從“三綱五常”辯到“王霸之辨”。
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什麼是“用戶增長率”。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身披三層重甲手持絕世寶劍的重裝騎士,滿懷信心地衝向敵人。
而他的敵人,那個瘦弱的少年天子,卻隻是在百步之外,舉起了一根黑色的不起眼的鐵管。
然後,“砰”的一聲。
他引以為傲的鎧甲,被一顆他看不見的小小的鐵丸,輕易地擊穿了。
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朱由檢看著他那張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為一片死灰的臉,知道是時候給予這致命一擊了。
他站起身,緩緩地走下丹陛。
龍袍的下擺,在地磚上拖出沙沙的聲響。
他一步一步走到錢謙益的麵前,停下。
現在的他比錢謙益,要矮上一些。
但他此刻,卻是在俯視著這位東林領袖。
“或者,”朱由檢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我們說得簡單一點。”
“禮部每年的預算是白銀一百二十萬兩。這筆錢是從國庫裡撥出來的,是天下萬民的血汗。”
“錢大人,你能告訴朕,你這筆巨大的‘投資’,它的‘回報率’,在哪裡嗎?”
投資回報率……
這幾個字,如同一道九天之上的驚雷,狠狠地劈在了錢謙益的天靈蓋上。
他渾身劇震,猛地後退了一步,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他聽懂了。
這一次,他終於聽懂了。
皇帝不是在說胡話,不是在用什麼妖術。
皇帝是在……向他要賬!
向他,向整個禮部,向天下所有的讀書人,要一個投入與產出的賬!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驚世駭俗,如此的離經叛道,以至於讓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自古以來,
教化,是聖人之業,是國之根本,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無上功德!
而今天,這個少年天子,竟然……竟然用商人的算盤,來計算聖人的功業!
這是對他一生所學,對他所代表的整個士大夫階層,最徹底的侮辱與顛覆!
他想咆哮,想怒斥,想大聲疾呼“君不君,則臣不臣”。
但是,當他迎上朱由檢那雙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時,他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
他看到那雙眼睛裡,沒有戲謔,沒有憤怒,隻有冰冷的邏輯。
一種“我付了錢,你就要給我結果”的,天經地義的邏輯!
在這種邏輯麵前,他所有的道德,所有的文章,所有的清議,都顯得那麼的……蒼白無力。
“噗通。”
一聲輕響。
鄒元標,那位最先發起攻擊的禦史雙腿一軟,跪坐在了冰冷的金磚之上,麵如死灰。
而錢謙益則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風化了千年的石像,他的手在寬大的袖袍裡,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
整個皇極殿針落可聞。
所有的官員,無論東林,還是楚黨,或是中間派,全都呆若木雞地看著這顛覆三觀的一幕。
他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今天被徹底打碎了。
朱由檢緩緩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回禦座。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
今天,
“效率”和“結果”這兩把冰冷的刀,第一次懸在了大明朝每一個官員的頭頂。
從今天起,這個朝堂將不再是他們吟風弄月,空談道德的清談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