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話音方落,滿堂殺氣,頓時為之一滯。
韓凜與其麾下的護衛,本已結成陣勢,隻待一聲令下,便要將錢大海當場格殺。
此刻聞聽此言,卻不由得手上一緩,人人臉上皆是驚疑不定之色。
這少年先前明明與那楚公子同行,怎地到了這節骨眼上,反倒臨陣倒戈,要護著這邪魔外道?
一時間,眾人投鼠忌器,竟是不敢妄動。
上官楚辭一雙秀眉微蹙,目光閃爍。
卻是想起此前陸沉淵在陋巷之中,這家夥看似魯莽相救,實則另有丘壑,其智其勇,皆非常人。
又想起那執火境修士當街道殞之前,滿街行人懵然無知,唯有他洞燭先機,早自己一步察覺異樣,探手將自己拉開。
“這家夥行事素有章法,絕非魯莽之輩。此刻出言,看似庇護,實則將那錢大海引出戰圈,置於眾人環視之下……”
“此舉或有深意,他究竟意欲何為?”
她心下雖是千回百轉,麵上卻未露出半分,隻靜觀其變。
錢大海聞言,眼中爆出狂喜之色,隻當這少年果真信了自己那番顛倒黑白的說辭。
他連滾帶爬,朝著樓下奔去,口中兀自哭喊:
“陸小子,好娃兒!你且護著掌櫃的,待掌櫃的脫了此難,定有重謝!”
他踉踉蹌蹌奔至陸沉淵身前,便欲躲到其身後。
陸沉淵神色沉靜,伸手去扶,口中溫言道:“掌櫃的,莫慌,有我在。”
這一扶,看似安慰,實則大有講究。
陸沉淵右手搭上他肩頭,身子不著痕跡地微微一側,那錢大海肥碩的身軀便整個暴露在眾人眼前,尤其是他那後心神道、靈台數處大穴,更是如空門大開,儘數展露。
上官楚辭何等眼力,一見此景,目光頓時一亮,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暗道:
“好個小子,原來打的是這般主意!”
她再不遲疑,一雙妙目朝那二樓房梁的暗影處,遞了個微不可察的眼色。
便在此時,錢大海卻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他鼻翼微動,皺眉問道:“小子,你身上怎地有股血腥之氣,還夾雜著溝渠的汙穢?你方才……是從何處回來的?”
話音未落,他忽覺背後疾風襲來,心中大駭,便欲轉身。
可哪裡還來得及?
卻聽得“嗤嗤”幾聲微不可聞的輕響,自那二樓房梁的暗影處,已激射出數點寒星!
那寒星細如牛毛,迅若流光,在昏黃的燈火下一閃而逝。
錢大海隻覺後心數處要穴如遭蜂蠆一蜇,霎時一麻,周身奔湧的靈力便如被紮破了的氣囊,登時凝滯不暢,一身修為竟是被封住了七八成!
他一雙小眼瞪得溜圓,滿是難以置信之色,緊緊盯著麵前的陸沉淵。
陸沉淵已退開兩步,目光複雜地望著他,緩緩說道:
“我剛殺了一個人,是濁流邪教的修士。”
他頓了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惜,繼續說道:
“掌櫃的,我多希望……你那兩個溫在蒸籠裡的饅頭,是熱的。”
“我多希望……你與我說的那些關於孫女的話,也都是真心。”
錢大海聞言,那肥胖的身軀猛地一顫!
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這少年竟已窺破了他的秘密!
更算不到,他竟然利用了自己對他的信任,反將自己置於險境!
滿盤籌劃,一朝皆輸。
愛孫之望,化為泡影!
陸沉淵這幾句話,便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隻聽他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悲嚎,那顆早已在貪婪與罪孽中搖搖欲墜的道心,於此刻轟然崩塌!
“吼!”
一股前所未有的邪氣,自他體內轟然爆發。
他那被封住的靈脈竟被這股源自神魂的瘋狂強行衝開,身軀再度膨脹,肌膚之上,血肉翻湧,眼見便要徹底淪為一頭隻知殺戮的怪物!
在場眾人無不大驚失色,韓凜厲聲喝道:“他要道殞了!陸兄弟,速退!”
那性子最是火爆的夏侯磐亦是急道:“沈大人不是已封了他幾處大穴,怎地還會如此?”
那黑衣人沈歸舟立於一旁,神色凝重,沉聲道:“我封其川流,卻鎖不住其源頭。他道心已崩,濁流自神魂引爆,非外力所能製也。”
夏侯磐急道:“那便眼睜睜瞧著不成?”
沈歸舟搖頭道:“陸公子與他離得太近,強行格殺,必傷無辜。唯有等鎮魔司之人趕來結陣了。”
夏侯磐焦急萬分,對著陸沉淵大喊:
“陸兄弟,快跑!錢大海要瘋了,你再不跑,神仙也救不了你!”
陸沉淵聽得此言,心頭卻是一凜。
他這才瞧清,這夏侯磐,正是那四個海外散修中的一人,再用眼角餘光一掃,那四人果然都已聚在上官楚辭身側,神情戒備。
原來這一切,都是她設下的局……
那天自己竟還傻乎乎地去勸他們早些離去,生怕他們遭了客棧邪修的毒手,到頭來,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心中忽地泛起一個念頭——
既然那“滄海月明玉”是假,那夜在海邊,與她一番交心,又有幾分是真?
自己於她,是否也隻是一枚用得順手的棋子?
不知為何,此念一生,胸口宛似被一塊無形的巨石堵住,悶得發慌。
他心念急轉,強壓下這萬千紛亂,便欲抽身疾退。
然而,他駭然發覺,自己竟是動彈不得!
錢大海道殞之際,那股龐大的氣機已將他死死鎖定。
更可怕的是,他體內那頭蟄伏已久的凶獸,似是嗅到了同類的盛宴,此刻正自瘋狂咆哮,欲掙脫枷鎖,與那外界的濁流遙相呼應!
一股股邪異的氣息,已自他右手掌心那幾隻緩緩睜開的血目中,抑製不住地流瀉而出!
霎時間,周遭的一切聲音,韓凜的呼喝,上官楚辭的急語,錢大海的悲嚎,在不知不覺之間,忽然變得飄渺而不真切。
他的世界,隻剩下一片無聲的沉寂。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聲音。
噠、噠、噠。
那清澈的音節,將這無邊無際的死寂鑿開了一道裂縫。
像是一捧初春的雨,落在了江南的油紙傘上,帶著一絲涼意,卻洗去了滿世界的血汙與腥氣。
這聲音似乎是從錢大海身上傳來的。
到底是什麼聲音?
噠、噠、噠。
那聲音很輕快又清脆,在此情此景下顯得格外異常。
陸沉淵想起來了。
這聲音,他其實並不陌生。
它來自最樸拙的童年,來自每一個被糖人與風車點亮的市集。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一個畫麵。
紅繩輕顫,牽著兩顆木丸,在一雙稚嫩的小手中來回搖晃,落在那麵繃得緊緊的小鼓上。
那是撥浪鼓的聲音。
那一下、又一下的聲音,充滿了天真爛漫與無憂無慮的感覺。
是撥浪鼓上兩顆小小的彈丸,敲在鼓麵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