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般緊張陸沉淵,莫不是要拿他,去換些你們濁流邪教的什麼寶貝?”
上官楚辭此言一出,雅間之內,空氣霎時為之一凝。
那錢大海臉上那副生意人的笑容一下子僵住,那一雙小眼本是眯成一線,此刻卻驀地睜開,竟透出殺意逼人的寒芒。
他死死盯住上官楚辭,電光石火之間,已知今日之局,乃是對方精心布置,自己早已是甕中之鱉。
錢大海怒極反笑,說道:
“楚公子這一出請君入甕,唱得是滴水不漏。想來那日重金求購熏香是假,遣人上樓,便是要讓錢某聽一場早已排演好的好戲罷!”
儘管錢大海沒有親口承認,但既然如此反應,便說明自己此番算計,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上官楚辭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自煙消雲散,暗道:
“原來果真如此,倒也不枉我這番布置。”
當下那份戒備便化作了凜然殺機,手中白玉折扇輕輕一合,冷然道:
“拿下!”
話音方落,隻見那錢大海頸骨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咯”響,腦袋竟以一個絕無可能的角度向一側偏了過去,耳朵高高聳起,狀似凝神傾聽那虛空中的靡靡之音。
韓凜一生於沙場之上打滾,與三教九流、左道之士皆交過手,見此詭異情狀,立時便知大勢不妙。
他虎目圓睜,一聲暴喝:“小心!此人是掌燈人!”
這一聲喝,用上了他全身的內力,直震得房中杯盞嗡嗡作響。
他更不多言,足下一點,身形不退反進,已悍然擋在上官楚辭身前,一柄烏鞘長刀已然在手,刀氣森然。
跟在上官楚辭身邊的四位護衛也同時拔劍,整齊劃一的做出守衛的動作。
也就在這一刹那,滿室燈火“噗”的一聲,齊齊矮了半寸,光焰由暖黃轉為幽綠,宛如鬼火。
一股陰寒沉重之氣,自錢大海身上轟然迸發。
隻聽他喉頭發出“嗬嗬”的古怪笑聲,緩緩吐出三字:
“一重門!”
話音未落,他那本就肥胖的身軀竟如吹氣般再度膨脹,周身骨節發出“劈啪”爆響,一身衣衫霎時被撐得緊繃欲裂。
他暴露在外肌膚青筋暴起,虯結如蛇,更可怖的是,在那皮肉之下,竟浮現出一枚枚古舊銅錢的輪廓。
那些銅錢並非鑲嵌,而是自血肉中硬生生“長”將出來,其上鏽跡斑斑,透著一股陳腐的血腥氣。
錢大海緩緩直起身子,整個人便如一尊由金錢與血肉澆築而成的半人半鬼的怪物,說不出的詭異,道不儘的凶戾!
韓凜厲聲喝道:“這錢大海是明神境修士,結降魔陣!”
明神境位於第四重天,與韓凜修為齊平,但這位韓教頭卻絲毫不敢托大,明神境的掌燈人,若是聆聽濁流開至二重門,實力將直逼第五重的觀瀾境修士。
上官楚辭此行鎮海川便是為了這邪教而來,從蘭陵王府調遣出來的人無不都是兼具膽識與眼色的好手,身後的四名護衛與夏侯磐等三人扮做海外散修的手下,皆是聞聲而動,毫無半分遲滯。
八人身形交錯,刹那間便已分占四方,手中長劍齊齊出鞘,劍尖斜指地麵,引動氣機,結成一座小小的降魔陣,將整個雅間的氣機死死鎖住。
若是陸沉淵在此,便能看出來,這降魔陣降魔陣分明就是那天鎮魔司高手鎮壓那道殞怪物時所結之陣法,隻是少了鎮魔司獨有的羅盤與烏金鎖鏈。
這便是鎮魔司對付邪修的製式陣法,不求殺敵,隻為斷其退路,使其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然而,陣法中央的錢大海,對此竟是視若無睹。
他那張因膨脹而扭曲的臉上,咧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那些自血肉中“長”出的銅錢,此刻竟似活了過來,在他皮膚之下急速遊走,發出“嘩啦啦”的、如同無數金錢在深水中碰撞的詭異聲響。
“憑這也想拿我?”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抖那肥碩的身軀。
霎時間,數十枚沾染著血絲與膿液的銅錢,便如漫天花雨般,自他體表激射而出,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帶著刺耳的破空之聲,分襲韓凜與八名護衛!
“這些銅錢上附有銅臭濁流,能夠亂人心神,切莫硬接!以靈力罡風蕩開!”
韓凜不愧是前鎮魔司精銳,一眼便瞧破了這邪術的根底。
他一刀橫掃,刀鋒之上,仿佛裹挾著一輪小小的烈日,灼熱的刀氣化作一道半月形的金色氣浪,迎上那片襲向他與上官楚辭的銅錢雨。
“叮叮當當!”
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那些詭異的銅錢被刀氣一衝,登時如遭重擊,紛紛墜地。
然而,那刀氣上的陽剛之力,亦被錢幣上附著的陰晦之氣迅速消磨,竟是黯淡了三分。
韓凜隻覺一股陰冷黏膩之感順著刀身傳來,手臂微微一麻,心頭登時一沉。
“好重的濁流!”
另一邊,夏侯磐等護衛雖有韓凜提醒,反應卻慢了半拍。
他們雖以劍氣結成護壁,仍有幾枚銅錢鏢突破了防禦,擦身而過。
兩名護衛隻覺被擊中之處,一股貪婪、懶惰、怨憎的負麵情緒憑空而生,道心微有動搖,腳下陣法登時出現了一絲不穩。
“穩住心神!頌念清心訣!”
韓凜厲聲喝道,聲如洪鐘,將那兩人從失神中震醒。
……
陸沉淵藏身於巷陌,背倚著冰冷的牆垣,隻覺方才一場血戰的餘悸,尚在體內流竄。
他一麵調勻內息,一麵在心裡梳理已掌握的情報。
客棧之中,確有妖人作祟,此節已是確鑿無疑。
那滿麵和氣的綢緞商人張氏,不過是為虎作倀的倀鬼,身不由己,雖可恨卻也可憐。
然而,那真正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誰?
樁樁件件,皆指向一人。
那就是觀潮客棧的掌櫃,錢大海。
身為客棧主人,迎來送往,誰是鐵板,誰是軟柿,他心中自有一本明賬。
若說他能為那些邪魔外道指點門路,提供下手的方便,實是順理成章,不作第二人想。
他雖然看不透上官楚辭,覺得此人心機深沉、行事叵測,可她的一雙眼睛卻是雪亮。
一番“屠夫與肥羊”之論,言猶在耳,恰與錢大海這些時日來,假關切之名、行軟禁之實的舉動,暗暗吻合。
思及此,陸沉淵隻覺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可當他將錢大海想成一個笑裡藏刀的奸惡之徒時,腦海中卻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截然不同的念頭——
若非他一言點撥,自己焉能自那兩個邪修手中死裡逃生?
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一碗熱茶,想到蒸籠裡的兩個饅頭,以及他對孫女情真意切的舐犢之情。
情與理,恩與疑,一時令他心亂如麻。
那張總是堆著笑的胖臉之下,究竟藏著的是一顆何等樣的人心?
陸沉淵忍不住感慨這江湖的人心難測。
巷陌的儘頭,有一處積著雨水的石槽,水麵漂浮著幾片枯葉。
他快步上前,將那雙沾滿血汙的手浸入冰冷的雨水中,飛快地搓洗著。
隨後掬起一捧水,狠命地拍在臉上,抹去那讓他作嘔的穢物。
他扯下已經臟汙不堪的衣角,用力擦乾了手和臉,將那柄尚帶著溫熱的剔骨刀重新藏入懷中。
做完這一切,陸沉淵這才心事重重的朝著觀潮客棧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