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竟是無眠。
陸沉淵枯坐於柴房之中,懷中緊緊抱著那隻牛皮酒囊。
那個該來飲酒的人,終究還是徹夜未歸。
他腦海之中,紛亂無比,一時是她醉臥花間的憨態,一時是她含笑嗔罵的“傻小子”,一時又是那日在屋頂時,她留下的那句“以後莫要再回來見我”的清冷言語。
這千般情景,萬般滋味,在胸中百轉千回,直教人愁腸欲斷。
便在他心神激蕩之際,體內那股與生俱來的魔障,便如尋著了可乘之機,屢屢欲破體而出,令他肌膚之上,時而浮現鱗紋,時而生出目影。
每當此時,他又強自凝神,默念師父所授的口訣心法,將那邪氣強行鎮了回去。
如此反複,一夜苦熬,心力之憔悴,實是難以言喻。
待到窗外天光自魚肚白轉為大亮,天光卻似照不進他心中分毫。
他瞧著懷中那隻滿得不曾動過分毫的酒囊,心頭最後那一絲萬一的指望,終是就此熄了。
師父,當真是走了。
他忽然間手足無措,茫然四顧,隻覺這朗朗乾坤,霎時間竟似失了顏色,天地萬物,皆成了灰沉沉的一片。
他本該去前堂幫工,可此刻隻覺做什麼都了無生趣,提不起半分力氣。
日間,錢大海曾來過後院,見他這般癡癡呆呆,抱著個酒囊,便如一尊失了魂魄的泥塑木雕,隻長長一歎,勸道:
“小子,在此好生歇著,莫要亂走。店裡的活計,今日不用你操心了。”
陸沉淵恍若未聞,連眼珠也未曾轉動一下。
不知不覺,日影西斜,已是午後。
柴房外忽地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語帶笑意:“原來陸兄在此,我說怎地在客棧上上下下,都尋不見你的影子。”
來人一襲月白綢衫,手持白玉折扇,正是上官楚辭。
她目光一掃,見他懷中酒囊未開,又不見他那位嗜酒如命的師父,心中已是猜到了七八分。
她見陸沉淵雖是神情頹唐,人卻還安好,心下先鬆了口氣,本欲就此離去,可足下卻似生了根,一時竟挪動不了。
她本非多事之人,可見他這副神情,便如一頭被全世界拋棄了的孤狼,那份落寞,竟讓她想起了那夜在海邊礁石上,獨自對月、無人可訴的自己。
她心中暗道:“這世間泥潭處處,總要有人伸出手來,拉那將陷之人一把。”
念及此處,她臉上泛起一絲微笑,緩步上前,柔聲道:
“為情所困,可不像我所識得的陸兄。”
陸沉淵身子一震,緩緩抬起頭來,眼中一片空茫,口中喃喃道:
“情?”
他下意識便想起了那句“她是我的女人”,可話到嘴邊,卻化作一句無力的低語:
“不,她隻是我的師父。”
上官楚辭聞言,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酸澀,麵上卻依舊笑意盈盈,也不去辯駁,隻道:
“世間情之一字,有敬愛之情,有依戀之情,亦有守護之情……林林總總,皆是情根深種,又何來‘隻是’二字?”
她頓了一頓,身子微微前傾,帶著幾分戲謔輕聲道:
“你這般急著撇清,反倒顯得欲蓋彌彰了。”
陸沉淵身子一僵。
上官楚辭見好就收,伸出纖纖玉手,要去拉他的手臂。
“走吧,我陪你出去走走。你這般將自己悶死在此處,她是再也回不來的。”
哪知陸沉淵竟忽然將她的手甩開,霍然起身道:
“你懂什麼?她……她一定會回來的!”
上官楚辭卻不嗔不怒,隻一雙妙目靜靜瞧著他,那眼神似笑非笑,卻又好似將他心底那點自欺欺人的念想,瞧了個通通透透。
陸沉淵被她這般一看,隻覺滿腔的倔強與悲憤,登時泄了個乾乾淨淨,肩頭一垮,複又垂下頭去。
上官楚辭這才上前,半是強迫,半是牽引地,將他拉著向外行去。
二人行出柴房,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陸沉淵臉上,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
那光線刺目,竟讓他覺得,自己仿佛許久未曾見過這般光明了。
行至後院偏門,正欲邁步而出,忽聽得一人說道:
“哎喲,楚公子,這可使不得!”
隻見錢大海不知何時已立於門前,一張胖臉上堆滿了關切之色,連連搖手道:
“你瞧這小子,已是一日水米未進,跟丟了魂兒也似。這會兒外頭風大,身子骨又弱,倘若再著了涼,那可如何是好?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等他緩過這口氣再說不是?”
他口中說著,身子已湊了上來,伸出那隻油膩的胖手,便要去探陸沉淵的額頭。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影閃過,上官楚辭手中那柄白玉折扇已然探出,“啪”的一聲輕響,不偏不倚地擋在了錢大海的手腕之前。
隻聽她笑吟吟地道:“錢掌櫃倒真是個知道疼人的。不過,我瞧陸兄此番,病不在身,而在心。”
“這心裡的結,非得出去走走,吹吹這海風,方能解得。此節,怕是比什麼靈丹妙藥都來得管用。”
她語聲雖是溫和,一雙妙目卻如寒星般,緊緊盯著錢大海。
錢大海臉上的笑意登時僵住,便在這一刹,上官楚辭隻覺一股陰寒刺骨之意,自錢大海身上彌漫開來,便似被一頭潛於深淵的怪物盯上了一般,周身汗毛儘皆倒豎。
她心頭一凜,雙眸微眯,凝神戒備,然則那股森然之意卻又倏忽不見,快得便如一場錯覺。
錢大海乾笑一聲,收回手去,搓了一搓,道:
“是,是,楚公子說的是。那便請罷,隻是莫要耽擱太久,早些回來便是。”
二人出了客棧,行於長街之上。
儘管最近鎮裡的氛圍緊張了不少,但在白日裡還是要好一些。
但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有那販售糖人的老者,引得稚童垂涎;亦有那爭執的鄰裡,吵得麵紅耳赤;更有那知己,當街笑鬨。
陸沉淵瞧著這一切,卻隻覺與自己毫無乾係,周遭越是熱鬨,他心中便越是孤寂。
二人默然行了一陣,上官楚辭終是開口,淡淡道:
“陸兄,你便打算一直這般下去麼?”
陸沉淵不語。
上官楚辭又道:“你師父那等人物,會盼著瞧見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再者,她興許隻是有事暫離,若是回來時,見你如此頹唐,怕是心中更要不喜,掉頭便走了。”
這一句話令陸沉淵身子一震,腦海中立時浮現出司徒那張帶著醉意與慵懶的絕色容顏。
“不錯……師父她……最是瞧不得人哭哭啼啼的窩囊樣子。她若回來,見我這般行屍走肉,怕是會拎起她那朱紅酒葫蘆,沒好氣的罵我一句‘沒出息的’,然後頭也不回地再次走掉吧……”
想到此處,他那雙黯淡已久的眼眸之中,終是重新凝聚起一絲光亮。
他心道:“不錯,沉溺於此,又有何用?師父未必當真棄我而去,即便我要在此等她,也決不能是這般模樣。”
“況乎我體內魔障虎視眈眈,若再消沉下去,隻怕未等到她回來,我便先成了那行屍走肉的怪物了。”
一念至此,他胸中那股鬱結之氣,登時消散了大半。
陸沉淵轉過頭,對著上官楚辭感激道:
“多謝你,楚公子。”
上官楚辭見他神采複振,臉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道:
“陸兄既已振作,那便是最好。你不是正在追查客棧之事麼?若覺心中煩悶無處發泄,不如將這份心思,都投到此事上來。”
她話鋒一轉,似是無意道:“你可曾察覺,這些時日,那位錢掌櫃瞧著是對你關懷備至,實則,卻是不想讓你離開客棧半步?”
陸沉淵心頭一跳,道:“錢掌櫃待我,也算不薄,怎會……”
上官楚辭似笑非笑地瞧著他,悠悠道:
“是麼?可我怎地覺得,他更像一個圈養肥羊的屠夫?每日裡好生喂養,百般嗬護,不過是等著一個好日子,好一刀宰了,賣個好價錢罷了。”
陸沉淵聞言,默然不語,心中卻是波濤翻湧。
上官楚辭將那白玉折扇“唰”地打開,露出“天下為公”四個大字,輕輕搖了搖,道:
“此皆為我一家之言,信與不信,如何思量,那便是陸兄你自己的事了。”
她瞧了瞧天色,又道:“時候不早,咱們若再不回去,隻怕那位錢掌櫃的,當真要著急了。”
話音剛落,目光卻在陸沉淵那略顯蒼白的臉上停了一瞬,隨即一轉,望向了街邊一個正冒著熱氣的包子攤。
也不多言,徑直走了過去,自袖中摸出幾個銅板,要了兩個滾燙的肉包子。
上官楚辭將其中一個用油紙包好,遞到陸沉淵麵前,調侃道:
“喏,先墊墊肚子。你若是餓死在這街上,我今日這番口舌,可就白費了。我上官楚辭,可是從來不做虧本買賣的。”
陸沉淵接過那尚有餘溫的包子,隻覺一股熱氣順著掌心,一直暖到了心底。
上官楚辭兀自咬了一口,瞥見陸沉淵還怔怔看著她,目光不自覺柔和了幾分,嘴上含糊道:
“我家鄉有句話,叫‘胃是離心最近的地方’。心裡難受的時候,就先填飽肚子。等胃裡暖和了,自然就會好受一些。”
將那口肉餡咽下肚子,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所以啊,陸兄,人在越是難過的時候,就越是不能虧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