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午牌,鎮海川的“觀潮客棧”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時候。
這客棧說是觀潮,其實離那真正的近海聽潮閣還隔著三條街,不過是占了個名頭罷了。
然則十年一度的望海潮盛典在即,便是這等尋常客棧,亦是人滿為患,一席難求。
陸沉淵提著一壺剛燙好的燒刀子,自人叢中靈巧地穿過,將酒穩穩放在靠窗那一桌。
他在這客棧當了十來天的幫工,早已習慣了這般忙碌。
這十年跟著師父浪跡江湖,他什麼活都乾過。
如今的他,早已不單為碎銀幾兩,更看重活計本身能否為自己帶來消息。
因此,他寧可在三教九流彙聚的觀潮客棧當個迎來送往的店小二,也不願去碼頭出那身隻換銅板的死力氣。
官方所說的九幽之濁陰,在修行界裡叫做濁流,是修行者會發生道化的罪魁禍首。
他身上這揮之不去的詛咒,讓他對那些所謂的濁流氣息格外敏感。
而這即將迎來望海潮盛典的鎮海川,正是觀察這些修行者,無論是正道還是邪魔的最好機會。
他需要近距離觀察這些修行者身上的道染,來比對自己道化時的感受。
它們之間有什麼區彆?什麼會誘發它?什麼又能平息它?
這些答案書上沒有、師父不說,隻能靠他自己一點點試出來。
他要親眼看,親耳聽,親身感受,找出他們與自己身上的‘病’,究竟有何不同。
大堂角落裡那一桌,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一桌圍著四個外鄉人,俱是身著勁裝,腰間佩著兵刃,瞧著便有幾分修為在身。
他們倒也不鬨事,隻在桌上擺了個骰盅,與一個本地的綢緞商人擲骰子賭大小,瞧著倒是尋常的消遣。
那個綢緞商人姓張,是客棧的常客,為人頗為和善,此刻卻是輸得滿頭大汗。
他麵前那堆由大周仙朝通行的開元銀寶所鑄成的銀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流入那四個外鄉人的口袋。
其中一人推開牌,牌麵是“天牌”對“雜九”,他嘿嘿一笑,對那張商人道:
“嘿,張老板,瞧見沒?我這叫青鳥食九,開門見喜!看來今天這風水不錯,是個乾淨的地兒。”
陸沉淵瞧得分明,那四個外鄉人中,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子每次搖骰,手指總會不經意地在骰盅邊緣極快地一抹。
動作迅捷已極,尋常人決計瞧不出來,隻當他是扶穩骰盅。
然則在陸沉淵眼中,卻見他指尖上有一縷帶著陳腐腥氣的渾濁氣流,自骰盅縫隙間悄然滲入。
那氣流,與他在其他正道修士身上,偶爾感知到的道染氣息截然不同。
尋常修士身上的道染,更像是一種力量失控後留下的無意識殘響。
雖同樣不祥,卻如同一潭死水。
眼前這縷氣流,卻是活的。
它扭曲不定,仿佛由無數看不見的饑餓蟲豸構成,充滿了惡意。
不僅僅是一股力量,更像是一個擁有獨立生命的寄生之物,正在貪婪地執行著主人的命令。
這絕非正道修士的控物法門!
這是真正的引濁入體,是濁流邪教那些瘋子的手段。
看著這靈力強度,這些邪修的實力,應該在問道九重天的第二重天,立心境上下。
就在那股渾濁氣流出現的瞬間,陸沉淵隻覺自己一直強壓著的右手掌心,竟傳來一陣難以遏製的灼熱與饑渴。
皮膚之下,那幾隻沉睡的猩紅眼球仿佛嗅到了同類的氣息,興奮地顫動起來,幾欲破皮而出。
陸沉淵目光微微一閃。
這許是個機會。
便在他在心裡默念司徒教給自己的口訣時,隻聽那張商人哀歎一聲,又輸了一局。
張商人顫抖著手,將桌上最後幾枚銀寶推了出去。
他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又從腰間一個精致的絲綢錢袋裡,倒出了一小撮閃著溫潤珠光的白色貝殼。
那些貝殼約莫拇指大小,其上用秘法烙印著繁複的潮汐紋路,正是鎮海川本地四海商行十年一度,專為望海潮盛典發行的貝幣。
一枚,便可兌足一兩官銀,出了這鎮海川地界,卻分文不值。
“幾位好漢,這……這是我最後一點本錢了,再輸……我可就真沒法跟家裡婆娘交代了。”
那尖嘴猴腮的漢子嘿嘿一笑,正要伸手去拿那貝殼,口中說道:
“張老板莫慌,這賭桌之上,風水輪流轉,說不定下一把你便能連本帶利都贏回去呢?”
說著,他已將骰子抄入盅內,手腕一抖,便要再次開局。
陸沉淵端著一盤剛出爐的醬牛肉,從旁經過。
他腳下似是不小心被一張凳腿絆了一下,身子一歪,口中“哎喲”一聲,手中那盤醬牛肉便不偏不倚地朝著那賭桌飛了過去。
那尖嘴猴腮的漢子吃了一驚,下意識地便要伸手去擋,那搖骰的動作自然也就停了。
說時遲那時快,陸沉淵的另一隻手看似慌亂地在桌上一撐,手指卻在那骰盅之上輕輕一叩。
“啪”的一聲輕響,骰盅被他“不小心”撞得翻倒過來,三粒骰子骨碌碌滾出,恰是“一、一、二”,四點小。
“客官!客官!對不住,對不住!小的一時腳滑,驚擾了各位雅興!”
陸沉淵迭聲告罪,臉上滿是惶恐之色,手忙腳亂地便要去收拾那灑了一桌的牛肉。
那張商人本已麵如死灰,此刻見狀卻是一怔,隨即大喜過望,叫道:
“小!小!是四點小!我……我這把押的是小!我贏了!”
那四個外鄉人臉色登時便沉了下來。
那尖嘴猴腮的漢子一把揪住陸沉淵的衣領,雙眼死死盯著他,臉上怒意勃發,但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非人的陰冷:
“臭小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話音落下,陸沉淵隻覺一股冰冷的的氣息,順著那漢子的手掌侵襲而來,他感覺渾身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一般。
那氣息充滿了陳腐的腥氣,與他體內的怪物沉睡時所散發出來的宏大死寂截然不同。
如果說他體內的怪物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汪洋,那麼這股力量,便隻是一條陰溝裡散發著惡臭的死水。
看似同源,但自己體內的怪物似乎在層次上更高。
陸沉淵清晰地感覺到,右手掌心下,那幾隻沉睡的猩紅眼球猛然睜開,對於這股外來的濁流爆發出病態的渴求,發出唯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歡愉嘶鳴。
那股濁流在感受到自己體內怪物氣息的時候,似乎有些驚慌失措般的發生了潰散。
“這個人身上的氣息汙穢駁雜,雖然能引動我的力量,卻又在畏懼我的力量……”
心念急轉間,陸沉淵一麵調整呼吸,默念心法,拚命壓製體內蠢蠢欲動的怪物,一麵擺出渾身發抖的模樣,求饒道:
“好漢饒命!小的真不是故意的!這……這牛肉錢,小的賠!小的賠!”
他那副窩囊模樣,倒真像個被嚇破了膽的尋常店小二。
不過他心裡麵卻一點不慌張,行走江湖多年,他深知一個道理——
越是陰溝裡的老鼠,越是怕光。
眾目睽睽之下,這幾人絕不敢輕易撕破臉皮。
眼見這裡要打起來了,客棧裡頭那些修士也全都將目光投了過來。
張商人已將桌上的銀錢儘數攬入懷中,見狀忙上前打圓場:
“哎,算了算了,這小兄弟也不是有心。幾位好漢,今日天色不早,咱們要不就到這兒吧?”
說罷,也不等對方回答,抱起銀子貝殼便一溜煙地跑了。
那尖嘴猴腮的漢子有些驚疑不定的看了陸沉淵一眼。
方才他好像從對方的身上感覺了一絲心悸,仔細查探後發現對方確實是毫無修為的凡人,隻道是一時錯覺。
其餘三人眼睜睜看著到嘴的肥肉飛了,氣得七竅生煙,卻又抓不到陸沉淵半分把柄,畢竟他隻是“不小心”而已。
再加上不願意多生事端,隻得悻悻然地咒罵幾句,丟下幾枚銅錢作茶錢,灰溜溜地離去了。
陸沉淵這才直起身子,長長地鬆了口氣。
倒不是怕這些邪修真天不怕地不怕的打了自己。
隻是怕他們真惹惱了自己體內的怪物,怕是要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而且一旦場麵失控,在這滿是正道修士的客棧裡,自己恐怕會成為眾矢之的,下場比那些邪修好不到哪裡去。
現在這樣子,你好我好大家好。
低頭收拾著殘局,目光卻若有若無地瞥向鄰桌那幾個外地修士。他那遠超常人的聽力,早已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又是斷天者的傳聞。
跟著師父行走江湖的這十年來,類似的市井怪談他聽過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個版本。
有的說那斷天者是九幽爬上來的大魔,因嫉妒仙界繁華而斬斷天路;有的說他是仙界派下來考驗人間的使者,因世人貪婪而降下懲罰;更有甚者,說他根本就不存在,隻是某些失意修士編出來為自己修行不暢而找的借口。
這些傳聞雜亂無章,自相矛盾,被大周仙朝官方斥為“無稽之談”。
但今天這幾個外地修士的交談,卻有些不一樣。
隻聽一個略帶傲氣的年輕人歎氣道:“師兄,這九州的天地靈氣日益枯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莫說是那些散修,便是我們,若非有應師祖他老人家坐鎮萬仞山,修行之路怕是也要舉步維艱了。”
另一人立刻壓低聲音斥道:“噤聲!師祖名諱,豈可隨意掛在嘴邊!此地魚龍混雜,須得慎言!”
陸沉淵心頭一動,目光飛快地掃過那幾人。
隻見他們身著統一的藏青色勁裝,袖口用銀線繡著一座險峻山峰的圖樣,腰間佩劍的劍穗上,都墜著一枚小小的、形如星辰的玉石。
陸沉淵心中了然。
傳聞中,天淵之下,九州之上,有四顆星辰最為明亮,萬古不移,是為天垣四恒。
他們是人間道的,亦是凡塵眾生所能仰望的極限。
而其中,坐鎮北境萬仞山,以劍道稱雄,被譽為北宿劍魁的,正是應無闕。
原來這幾人,竟是那位傳說中的劍道巨擘的徒子徒孫。
怪不得他們敢於談論那樁三千年前的禁忌之事,背靠著這等人物,自然有幾分尋常修士所不具備的底氣和見識。
不知覺間,陸沉淵將注意力更加集中了幾分。
隻聽那被斥責的弟子不服氣地小聲嘟囔幾句,便岔開了話題:“知道了師兄。說起來,我近日聽聞一樁關於斷天者的舊時秘聞,據說是從一本古籍殘篇上看來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哦?說來聽聽。”
那弟子立刻來了精神,聲音壓得更低,卻還是瞞不過陸沉淵那常人難及的耳朵:
“那秘聞說,三千年前,曾有一位驚才絕豔的仙人,已是半隻腳踏入了那傳說中的仙界,卻不知為何,竟在最後關頭反戈一擊,以無上神力,一劍斬斷了仙凡通路。”
“竟有此事?!”
先前的聲音驚道,“一劍……便能斬斷天人之隔……我的天,這……這與神話傳說中,那些開天辟地的古神,又有何異?!”
隨即,他才從那份對絕對偉力的戰栗中回過神來,話鋒一轉,重新帶上了憤慨與不甘:
“可他既有此等神明般的偉力,為何要行此絕戶之事?!那仙人名諱為何?如此罪人,豈能不教後人唾罵?!”
“噓……慎言!這等人物,縱是三千年前的舊事,亦非我等可以隨意議論的。我隻知秘聞中將其稱為罪仙……”
陸沉淵心中猛地一震,擦拭桌子的手也頓了一頓。
“罪仙……一劍斬斷……”
這個細節,是他過去聽過的所有版本裡,都從未有過的。
那些市井流言隻會模糊地歸咎於大魔或神罰,從未有哪個版本敢想象,這是一個人,憑一柄劍辦到的。
他腦海中,又不受控製地閃過那個反複糾纏的噩夢——
那道貫穿天地的巨大裂痕,那無數雙充滿背叛與憎恨的眼睛,以及那個高高在上的、看不清麵容的自己……
過去,他隻當這是毫無根據的怪夢。
但此刻,路人無意間透露的一劍斷天,竟與他的夢境產生了驚人的吻合!
難道師父那些醉後的胡話,竟是真的?
天上的傷痕也是真的?
陸沉淵不動聲色,繼續悶頭乾活,將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壓在心底。
便在此時,客棧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一個夥計揪著一個小乞丐的衣領,罵罵咧咧地走了進來:
“你這小丫頭片子!手腳倒是不乾淨,敢偷到我們觀潮客棧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
她身上那件本該是裙子的破布早已看不出原樣,臉上蹭滿了黑灰,唯有一雙大眼睛,因恐懼而瞪得溜圓。
她被那夥計提著後領,雙腳幾乎離地,嚇得渾身發抖,卻依然用兩隻小手,死死地護著懷裡那個尚有餘溫的肉包子。
“打!給我狠狠地打!讓她長長記性!”
夥計揚起手便要打,陸沉淵見此眉頭一皺,正自想著自己能不能想些主意,讓那可憐的小乞丐免於皮肉之苦,便聽到一道略帶幾分懶散的聲音響起。
“住手。”
是觀潮客棧的掌櫃錢大海。
隻見他先是瞥了一眼櫃台旁半人高的花瓶,這一瞬間,陸沉淵能感覺到他呼吸微不可查的急促了幾分,好像怕這裡的動靜驚擾了什麼。
錢大海背著手,慢悠悠地從櫃台後走了出來,板著臉對那夥計道:
“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沒見店裡還有客人麼?”
說罷,他走到那小乞丐麵前,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眉頭一皺,斥道:
“小小年紀,不學好,倒學人偷雞摸狗!”
小乞丐被他看得更是害怕,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錢掌櫃板著臉,沉默了片刻,卻終究是歎了口氣,對著那夥計擺了擺手。
隨即,他轉身從籠屜裡又取了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連同那小乞丐偷的那個,一同塞到他懷裡,嘴裡卻嘟囔著:
“晦氣,今天算你走運,下次再敢來偷,打斷你的腿!滾吧!”
小乞丐愣愣地看著懷裡的三個包子,又看了看這個麵冷心熱的掌櫃,終是吸了吸鼻子,對著錢掌櫃重重地磕了個頭,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錢掌櫃瞧著她背影,搖了搖頭,轉身往回走。
路過陸沉淵時,才忽然想起什麼,對著正在擦桌子的陸沉淵和另一個夥計,抱怨道:
“你們幾個,手腳都給我麻利點!”
“沒看見今天風大,人多眼雜嗎?把後院那塊新進的上等羊羔皮給我看好了,精貴著呢!彆讓什麼不三不四的灰塵給吹進去,糟蹋了上好的料子!”
沒理會陸沉淵與夥計的反應,又走了幾步後,錢大海的目光落在櫃台旁那尊青釉纏枝蓮紋花瓶上。
那花瓶釉色溫潤,是件不可多得的古物,這錢掌櫃平日裡看得比自己的命根子還重,每日早晚都要親手擦拭一遍,不讓其沾染半分塵埃。
這已經是客棧裡人儘皆知的、掌櫃的“雅好”。
陸沉淵也已見怪不怪,正欲收回目光,繼續手裡的活計。
便在此時,他心中卻無端地一動。
在他那超乎常人的敏銳感知中,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不屬於這個嘈雜大堂的雜音。
那聲音極其細微,初聽時,仿佛是無數根蠶絲在摩擦,又像是什麼東西在隔著厚厚的牆壁,發出無聲的怪異尖嘯。
陸沉淵眉頭微蹙,正要細辨,那詭異的雜音卻忽然一變。
他清晰地聽到,那摩擦聲與尖嘯聲中,竟夾雜進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小女孩笑聲。
那笑聲天真爛漫,可不知為何,此刻聽來,卻像是被誰忽然扼住了喉嚨,笑聲的尾音帶上了一絲哭腔,最終化為令人頭皮發麻的嗚咽。
嘻……嗚……
此時再看去,錢掌櫃平時擦拭花瓶的動作,似乎都多了幾分安撫的感覺。
當錢掌櫃的手指,撫過花瓶瓶頸處某個不起眼的蓮葉圖案時,他的指尖忽然以難以覺察的微妙力度按壓了一下。
就在那按壓的瞬間,陸沉淵耳中那絲混雜著尖嘯與哭笑的詭異雜音,戛然而止。
在完成了這個動作後,錢掌櫃才仿佛徹底鬆了一口氣。
他直起身,臉上又重新掛上了那副精明而和氣的商人笑容,仿佛方才那個神情專注、略帶神經質的人,隻是陸沉淵的一場錯覺。
陸沉淵將這一幕看在眼裡,隻覺有種無端的寒意順著脊背悄然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