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那一小片竹子旁,站著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少年已初具修竹般的身姿,抽著條,皮膚白淨而五官精致。
他的父母告訴院長,若是他看中哪個孩子,他們就領養哪個。這個消息令人振奮,所有的孩子們都很激動,包括她。
她一生下來就被遺棄,那時已經八歲。一個孩子在福利院待了八年還未被人領養,不是病就是殘。
而她,是病,很嚴重的先天性腎病。
如果年紀再大些,她被領養出去的更是微乎其微。
說來也是可笑,老天爺給了她殘缺的身體,但心眼比彆人多許多。哪怕隻有八歲,她卻無比清楚自己的優勢。
長得好、安靜、乖巧。
當不少孩子圍著那少年展示自己的優點時,她就在角落裡無聲地流著淚,仰著蒼白的小臉,眼巴巴地看著。
尤其是那少年看過來時,她表現得更加的可憐。
最後她得償所願,遇到了心軟的神,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有疼愛她的養父母,還有……哥哥。
視線之中皆是古意盎然,物如此,人亦如此。
一時之間,她難免恍惚。
那藍色華服的少年似有所感,下意識看過來之時,正好與她的目光對上。清秀且英俊的臉上先是驚訝、然後是羞澀的歡喜。
而此時的沈琳琅,正處在震驚當中。
因為慕霖的衣著打扮與玉流朱說的一模一樣不說,那衣擺處的汙漬亦是分毫不差。
她驚駭著,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將目光移到自己的二兒子身上。
這一看才發現,自己兒子的身上也沾了汙漬,且還不止一處,當下有些頭疼,暗道這孩子真是不省心。
玉敬良見她眼著自己看,大大咧咧地拂了一下自己的衣擺,“前兩日下了雨,園子裡有些地方積了一窪水,我一時沒注意踩到,濺了一身泥。”
而慕霖身上的汙漬,則是無妄之災。
一聽這話,她更是頭疼起來。
這個二郎……
正道上不可能有積窪,定是不好好走道,這才踩到路邊或是隱藏在樹草叢中的水。
當著外人的麵,她當然不會教訓兒子,隻用責備的眼神白了玉敬良一眼。
玉敬良打小調皮,被親爹親娘嫌棄慣了,倒也不以為意,道:“祖母,娘,你們看看,男兒還是得去邊關,馳騁沙場拋灑熱血。三年前你們若是同意我和阿霖一起去,我必是也會和他一般威風。”
他豔羨著,語氣中分明有著遺憾之意。
謝氏笑起來,“你個皮猴子,你也看看,人家阿霖多穩重,你真該好好學學。”
玉敬良嘿嘿地笑著,撓著自己的頭。他長相似沈琳琅,飛揚英氣的眉眼,最是年少不愁的模樣,骨子都透著爽朗率真。
撓著頭的同時,還用胳膊肘去捅慕霖,“你小子再是穩重,將來也得叫我一聲哥。”
慕霖聞言,俊秀的臉上立馬泛起紅雲,下意識去看那扇屏風。
“你看……”玉敬良話才問到一半,猛不丁看到進來的玉流朱,愣了一下,“棠兒,你……你今日怎麼穿成這樣?”
今日的玉流朱,脂粉未施,一襲綠衣,額頭上無任何花鈿,與平常的打扮大相徑庭,瞧著有些黯然失色。
玉敬良的話,讓沈青綠心下一動,又探出頭來,目光緊緊地盯著慕霖,將對方的表情儘收眼底。
慕霖在看到玉流朱的那一瞬間,不是驚喜,不是激動,而是驚訝。
他衝口而出,“棠兒?你是玉姑娘……”
如果這位是玉姑娘,那方才精靈般貌美的姑娘是誰?
他再次朝屏風望來時,沈青綠已經縮了回去,黑漆的眼底泛著不明的情緒。
那樣的驚訝,分明是陌生。再是長得有幾分像,也不可能是她以為的那個人,比方說玉流朱,分明與她有四五分像,卻也不是她。
她死了,所以她來到了這個地方。而她的親人們都在另一個時空好好活著,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玉敬良倒是機靈,已經察覺到屏風後麵有人,卻因為一時腦子沒轉過來,居然繞了過去,與她四目相對。
因為玉晴雪的有意避嫌,還有沈琳琅的叮囑與有意為之,自小到大,他們攏共沒見過幾回,他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相問:“你……你……你是阿離?”
莫說是沈琳琅,便是謝氏都險些扶額。
這個二郎,當真是魯莽至極!
謝氏無法,隻好道:“二郎,你把阿離帶出來。”
玉敬良心粗,並未聽出自己祖母語氣中的無奈,像哄著三歲的孩子般,對沈青綠道:“阿離,我是你二哥,彆怕。”
沈青綠呆滯的眼神靈動起來,喚他,“二哥。”
謝氏聞言,心下複雜起來。
這孩子開口叫二郎,應該是天生骨頭親。
她看著沈青綠跟在玉敬良後麵,乖巧地出來。
玉敬良向慕霖介紹道:“阿霖,這也是我妹妹,她叫阿離。”
慕霖終於看清沈青綠的全貌,那白璧無暇的長相,雖懵懂卻嬌憨的神情,還有不自覺流露出出來的明媚之色,恰如一枝紅蓮出水麵,在他心間動蕩的同時,又讓他生出說不出來的悵然。
他還以為……
原來是他誤會了!
而此時的玉流朱,也在看他。
他眼中的驚豔,他表現出來的失落,似兩根刺緊緊紮在她的心上。
猶記得新婚之夜,他訴說的那些衷腸之話。說是第一次見她,她一襲紅衣,額間的海棠花讓他見之難忘,是他想象中的模樣。所以今日她故意穿了這樣一身,還半點不打扮,正是想讓他見之失望。
但是她萬萬想不到,這個阿離表妹居然也在!
沈青綠亦在看著他們,這兩張臉,一個像自己,另一個像自己最為在意的人,巧合到讓人覺得詭異。
浮生若夢,一切都是如此的怪誕。
同樣的素麵綠衣,她好像是最為新鮮翠嫩的筍子,飽滿水靈招人喜歡。反觀玉流朱,被她襯得遜色不如不說,氣色也不怎麼好。
沈琳琅的臉色也有些不太好,一是因為女兒的夢,二是慕霖的反應。慕霖的目光明顯更加在意沈青綠,對玉流朱幾乎沒看兩眼。
“二郎,你不是說等阿霖回來了,必是要帶他好好看看你這幾年收集的弓箭?”
玉敬良一拍自己的腦袋,爾後又拍了拍慕霖的肩膀,“阿霖,走,我帶你去看看我這幾年的珍藏的寶貝。”
慕霖心不在焉著,卻是點頭。
臨走之前,他的目光從沈青綠臉上劃過。
沈琳琅更是心中不悅,不知該怪誰。
年少慕艾沒有錯,天生麗質更沒有錯,她怪不了慕霖,更怪不了沈青綠,當下握著玉流朱的手,心疼地道:“你身子不適,何必來這一遭?今日這是怎麼了,為何穿這一身?”
玉流朱微微垂眸,聲音細弱,“我想著慕世子不是外人,也應該見到我原本的模樣。”
她不想再續前緣不假,卻也不願意被彆人的給搶去風頭,尤其還是寄居在他們玉家的人,一顆心被前情所傷而難受,又因落了下乘而氣惱,自是百般不是滋味。
沈琳琅向來疼她,比她更不是滋味,明白她故意這樣打扮,是因為不願意嫁給慕霖,有意不想讓慕霖相中。然而這樣的招數全是自損,反而白白讓人看輕了去。
“棠兒……”她愛憐地摸著女兒的發,“娘說了,無論什麼事,娘都會為你做主的。”
不經意一抬頭,見沈青綠在看她們,那黑漆漆的眼睛如寂夜一般讓人惘然,莫名讓她覺得不太舒服,不由得皺眉。
這個孩子看著真讓人難受!
謝氏見沈青綠巴巴地看著沈琳琅和玉流朱母女親熱,可憐又向往的眼神讓人無端地心疼不已,暗道一聲造孽的同時,朝她朝手,“阿離,過來。”
她乖乖地過去,目光還不離那對母女,“祖母,她也是娘。”
謝氏一時莫名其妙,沈琳琅亦是,玉流朱則下意識皺起了眉。
幾人表情各異時,她又道:“祖母,娘和娘為什麼不一樣?”
謝氏一聽,心頭狂跳。
而一腳邁進屋的玉晴雪,隻覺得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緊走幾步到了沈青綠麵前,不由分說地拉住她。
“阿離,你這孩子怎麼如此不懂事,我不是和你說過,不要亂跑嗎?”
她還在看沈琳琅和玉流朱,像是沒聽到般,喃喃著,“這個娘好,我想要這樣的娘。”
一語震驚所有人,皆是變了臉色。
玉晴雪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溫柔,“阿離,乖,我們回去,好不好?”
沈青綠終於轉過頭來,正眼看她。
那黑漆幽沉的目光,讓她不自覺地想躲閃,“阿離……”
“你是壞人!”
“阿離!”謝氏因為震驚,聲音都發了破,心跳得厲害,像打鼓般擊打著五臟六腑,“她是你娘……”
“她壞,她不讓我吃飽,她還打我。”沈青綠口齒清楚,儘管沒有太多的情緒,聽起來卻分外的讓人心驚。“祖母,我能不能不要這個娘?”
謝氏的心,狠狠地揪到一起。
她看著眼前兩張相似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玉晴雪哪裡肯認,眼眶一紅,像是被氣的,也像是被人誤解之後的委屈,“娘,這些年我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給她,她先前神智不清,我不知道她為何會這麼說我……”
沈青綠心下冷笑。
不就是想要證據嗎?
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