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睫上的淚珠將落未落,在這淒淒冷冷的宮殿裡,自己都要被自己說得委屈壞了。
這種招數不要說太子受用,就是待她嚴厲的阿兄也難以抵擋,她不需要講什麼大道理,對方就會隨便為彼此尋個台階。
即便貴為天子,麵對她的示弱,又豈能免俗?
就算她是個嫉妒到不允許彆人接近天子的女人又怎麼樣呢,隻要她招一招手,他最終還是乖乖送上門來……儘管怒氣衝衝,令她有些害怕。
他大概會環住她的腰肢,說些愛憐的情人絮語,才不負此等良宵佳時。
沈幼宜垂下頭,竭力克製住心底隱秘的得意,這樣近的距離,她怕露在眉梢眼角,反倒不妙。
含羞哀怨的宮妃在祈求他的回應,然而元朔帝抬手捉住她一臂,迫使沈幼宜落回原處。
廣袖寬褪,她的臂膊如寒月泛涼,他眉峰漸聳,初秋的季節,夜間寒涼,再穿這些衣裳已不合時宜。
沈幼宜一驚,男子的氣息撲麵而來,她想不到竟會這樣快,羞得足趾都蜷縮起來。
男子的手比她想象中更熱、更有力,但沒那麼粗糙。
他一寸寸撫過細膩如玉的小臂,白如新藕,綿軟如雲,教人一不留神就要陷進去。
騙子。
元朔帝低聲斥責了一句:“胡鬨!”
氣息拂落頸項,弄得她心肝顫栗,過了片刻,沈幼宜才回過神,理直氣壯道:“陛下是要放乾我的血得到三本經書和一具乾屍,還是要一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好生生地站在您麵前?”
元朔帝沉聲道:“你知不知道,這是欺君!”
她就是故意來惹人生氣,不滿被放逐到此處抄經靜心,不肯每月乖乖將經文奉上也就罷了,等到今日,來借花獻佛不說,還要戲弄人一番。
雖說如此,元朔帝還是喚宮人送了鞋襪進來,冷眼瞧著她穿好。
“不用這個借口,怎麼教人知難而退?”
他的貴妃不知想到了什麼,氣鼓鼓地瞧著他,看起來頗不服管教,連眼淚都不流了:“要不然彆人怎麼知道,為了得到您的恩寵,我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呀!”
誰不會繡鴛鴦呢,做寵妃的門檻是很高的!
恩寵和寫血經是兩碼事,但她偏要湊成因果,元朔帝氣極反笑:“胡攪蠻纏,朕的聲譽都教你帶累壞了。”
信口開河也要有些限度,哪有皇帝寵愛妃子,要看她肯割多少血出來。
分明是知道他會縱容遮掩,旁的女子哪有這個膽量!
這才哪到哪呢……沈幼宜瑟縮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嘟囔道:“您大概都沒仔細瞧我寫得有多認真。”
他還不知道這具美豔的殼子裡承載過兩個相近的女人,也不知道其中一個差點做了太子的寵妾,另一個很有可能頂著他貴妃的名頭和太子眉來眼去。
元朔帝默了片刻,那時他幾乎想衝入瑤光殿,狠狠地教訓她一頓:“明日朕教人拿過來看。”
沈幼宜輕輕掙紮了一下,教他看手上的痕跡,低低道:“我去各處庭院找了您的題字,一點一點臨摹出來的,可能寫得不是很像……”
她臨摹過衛貴妃的字,總有些不放心,後來乾脆放棄,轉而臨摹皇帝的禦筆。
“行宮裡有許多您留下的痕跡,我很想您。”
她有點不甘地望著元朔帝,眼神濕漉漉的:“每天晚上我都躲在簾後偷偷看您,真的很想很想,想得快要發瘋了……您會覺得我是一個瘋女人嗎?”
一隻被遺棄在荒園裡的小狗,一邊淒惶等待自己的下場,一邊忍不住尋找主人留下的一點點味道,每收集到一點點碎片,都會覺得開心。
可等到真正見到主人的時候,它卻遠遠躲開了,隻敢在暗處偷窺。
它清楚地知道,主人早就將它遺棄了。
但這種躲在陰暗處窺人的行為放在人、甚至是美人的身上都有些過於變態,除非……對方也是這樣的人。
元朔帝垂下頭看她,輕輕歎了一口氣,伸臂將低頭傷神的她攬住:“阿臻,彆學你的母親。”
他一向不為外物所累,士衡的夫人竟會因為女兒的走失而精神失常,即便如今也偶爾發病,這於天子而言難以想象的事情。
貴妃是她的女兒,一旦步了後塵……事情沒到這步田地,元朔帝並不願意細想後果。
沈幼宜愣了愣神,她對付男人的招數放在元朔帝身上有點作用,但也不多。
他輕緩地擁著她,卻沒有狂風暴雨似的吻與欲,甚至生出些無奈與傷感,看來人至中年,小彆勝新婚已經不適用了。
她心底深深生出一種挫敗,從少年男子那裡得到的經驗在皇帝的身上得不到驗證,更何況,她不認識燕國公,更沒見過他夫人。
沈幼宜含糊地應了一聲,她輕快道:“這種事情太丟臉了,我本來一點也不想教您知道,可誰教您那麼那麼地喜歡我呢。”
那種傷懷的溫情霎時間蕩然無存,元朔帝好氣又好笑,甚至想擰一擰這張寫滿了小人得誌的臉。
她比太子和他那些皇嗣都要頑皮大膽得多,隻要有一點點的好臉色,她就得意洋洋地露出狐狸尾巴。
他這樣想了,沒道理不這樣做,她雙頰微豐,晚間隻敷了一點香粉和玉容膏,捏起來手感極佳,甚至捏一下,就能惹出她一聲叫來。
這種感覺有一種帶著惡意的陌生趣味,珍貴的人與物件在破壞的那一刻,顯出一種彆樣的美麗。
元朔帝收著力道,又捏了幾下才訓斥道:“虧你還是女子,清閒貞靜,守節整齊,你的《女誡》讀到哪去了!”
婦人以貞靜幽閒、端莊誠一為要,可她簡直可以說是不知羞恥。
男子的手勁有些大,沈幼宜不滿地揉了揉臉,男人總是道貌岸然的,嘴上一套身上又是另一套,他這麼愛說教,又喜歡貞靜的女子,就該去找端莊又寬容的女人睡,譬如皇後,對妃妾們很好,還記得人家喜歡吃什麼,場麵上也很得體,為什麼又來找她呢?
還不如太子呢,沈幼宜悻悻地想,太子起碼承認就是很喜歡她這個人,這具漂亮的皮囊。
她也很喜歡這具漂亮的皮囊呢,不是誰投兩次胎都可以擁有的,被他捏壞了怎麼辦?
元朔帝低頭打量緊緊咬著唇的貴妃,她肌膚嬌嫩,就是隨意碰一下都會覺得痛,但就是這樣嬌貴的美人,可以受得住徹夜撻伐的激烈歡愉。
他在這上使力,她從不拒絕。
然而沈幼宜倏然抬起頭,四目相對,她竟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您不惦記我,那站在這裡做什麼?”
她可沒說她喜歡他,一肚子壞水,在那時還不忘算計誰先誰後。
但元朔帝想起那方紅箋,神情柔和舒緩:“都過了仲春,怎麼想起來畫芍藥?”
年過而立,他已經習慣了萬事捏在掌心,乾綱獨斷,俯瞰一切,偶爾為一片花叢絆住衣角,雖起漣漪,也並不覺得獨特。
人有固定的偏愛,這並不稀奇,少年時熱衷於踏遍天下山川湖海,丈量每一寸臣服的土地,如今便將目光短暫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天子富有四海,他不介意她在內廷這片池塘攪弄風雲,但不允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君王威嚴。
這或許就是天意。
沈幼宜莞爾一笑,顧盼生輝:“芍藥豔麗,與紅箋相配,我畫一朵花還要想著它幾月份開麼?”
元朔帝被她說得微微一滯,目光落在沈幼宜麵上,見她笑得狡黠,不免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語氣卻還是緩和的:“這自然也隨你。”
沈幼宜忍俊不禁,悄悄觀察他的神情道:“誰教您不肯到瑤光殿來,您不惦記我,那我就真的不喜歡您了,今夜您要是不來,我就去求太後娘娘,讓她準我遁入空門,省得我在您眼底住著,處處惹人煩。”
她神情天真,似一掬清冽甘甜的泉水,即便隨風成雲,飄到宮外去也不留戀。
這種不受控製的感覺令元朔帝很是不喜,後妃在內廷的生死去留從來由不得她們自己,帝王未山陵崩前,很少令嬪妃出家為尼。
他蹙眉要訓斥,卻被她緊緊環住腰身,連開口也慢了一分。
沈幼宜輕聲道:“可我又想,我喜歡的郎君怎麼會不喜歡我,要不然您送人到我身邊做什麼,您是不是也有那麼一點點舍不得叫我離開您呢?”
最後一層遮羞布都被揭開,她凝望著眼前的男子,眼睛眨也不眨,直到她以為元朔帝不會開口,他才突然道:“阿臻,其實不止是一點點。”
當真是連一夜也等不得了嗎?
可若不即刻將她送出宮去,這一夜大約都難以安枕。
她是他朝臣的妻子,即便做了寡婦也在孝期,本就不該成為內廷中的命婦。
他竟教一個輕佻、大膽、不知廉恥的女子位列四妃之首,居於太子生母之上。
到了明日朝陽升起,這個念頭會不會也隨之消散?
沈幼宜說不上多滿意——那些年輕的郎君對她表露愛慕的時候可比高高在上的天子花言巧語多了,但總歸得了他一句好聽的話。
她矜持地點了點頭,慢吞吞從袖袋中摸索出那個香囊,笑盈盈道:“陛下今日不知道收了多少壽禮,大概早就眼花繚亂,不知道我這點微末技藝,還能討陛下一笑嗎?”
鴛鴦的眼睛與毛發經過另一雙妙手的修飾,已經很見幾分神采,但月光落在上麵,照出來許多針線拆改的細小孔眼。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托那幾本經書的福氣,他全然不記得後來到底呈上過多少奇珍異寶,隻是……
她當真半點虧也不肯吃,一定要人自己送上門來,才肯施舍一點真心。
“這鴛鴦色彩明亮,針腳細密,選的香料氣味也清雅內斂,可見很下了一番功夫。”
元朔帝並不指望她能做繡娘,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輕聲道:“你受累了。”
沈幼宜有幾分得意,讓人差點能瞧見她身後的尾巴:“我就知道您一定會喜歡的……還有什麼呢?”
她期待的眼神太過熱烈直白,連夜裡也藏不住一點,元朔帝遲疑了片刻,這誇得還不夠?
終究是第一回做這種事情,沈幼宜想來也一陣麵熱。
她幽怨地瞥了一眼,自己拿過香囊解開,這男人怎麼半點風情也不解,虧她還擔心他麵上嚴肅,實則花樣百出,那她恐怕很難招架得住。
一枚小巧玲瓏的鑰匙滾落在美人掌心,月下泛著金色的光。
年輕女子的心思複雜多變,元朔帝無奈含笑,撫了撫她鬢發,順著她心意猜測:“這是昭陽殿庫房的鑰匙?”
雖說那些賞賜極為珍貴,但他還不用嬪妃忍痛割愛,要這個小氣的女郎獻出全部財寶。
沈幼宜咬著唇低下頭去,未婚的女子要學妖妖嬈嬈的婦人做派還是有幾分不易,她待太子再情熱,也是唇齒上你儂我儂,婚前他哪敢教她有孕呢。
然而都走到這一步,她還是鼓起勇氣,囁嚅道:“鎖一直都在我身上,等著陛下來開。”
元朔帝心下一熱,她今日要獻上的壽禮並非經文,也不是訴情的香囊,竟是她自己!
他伸手向她衣內探去,一時間勃然作色。
金鏈細細,鎖住了美人腰間一段風流。
婦人的貞操在哪裡,鎖自然就在哪裡。
她竟戴著這些不堪的東西出現在人前談笑自若,且過了整整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