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堪稱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早餐,終於在一種詭異的和諧氛圍中,落下了帷幕。
當吳桐放下碗筷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剛打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戰役的士兵,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疲憊和虛脫。
他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衝回自己的房間,抓起那個空蕩蕩的書包,然後,頭也不回地,就向著門口衝去。
“……哎!兒子!等一下!”那個充滿了熱情的聲音,又一次地,在他的背後響了起來。
吳桐的身體,下意識地一僵。他感覺自己的背後,仿佛長出了一隻眼睛,能看見那個圍著小熊圍裙的“父親”,正端著一杯豆漿,邁著充滿了“慈愛”的步伐,向他追來。
“……你書包怎麼這麼輕啊?是不是又沒帶課本啊?你這孩子!說了多少次了!學習態度要端正!落在家裡的課本,爸爸下午給你送到學校去啊!”
“……不用了!!!”吳桐幾乎是嘶吼著,從牙縫裡擠出了這三個字。他甚至不敢回頭,生怕再多看一眼那張充滿了“聖父光輝”的臉,自己就會當場地,因為精神錯亂而口吐白沫。
“……哎,你這孩子!跑那麼快乾嘛!路上小心點!過馬路要看車!上課要認真聽講!不要跟壞同學……”
那充滿了“父愛”的絮叨聲,像一根甩不掉的尾巴一直追著他,直到他“砰”的一聲,用儘全身的力氣,將那扇門狠狠地關上,才終於被隔絕在了那個,充滿了溫馨和恐怖的“家”裡。
吳桐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剛剛從一場噩夢中,僥幸逃生的幸存者。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他不敢再耽擱,背著他那個輕飄飄的書包,像一隻驚弓之鳥,飛也似地,逃離了這棟,已經變得無比陌生的居民樓。
當他,終於氣喘籲籲地,在最後一秒鐘,衝進那間熟悉的教室時,整個世界,才仿佛終於從那種,充滿了荒誕和扭曲的頻道,切換回了那個,雖然無聊但卻至少“正常”的現實模式。
但是,他很快就發現。
今天的教室,似乎也比往常,要“不正常”得多。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充滿了興奮和竊竊私語的奇異的躁動。
幾乎所有的人,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用一種,壓抑著卻又掩飾不住的興奮的語氣,激烈地討論著什麼。
而他們討論的中心,正是那個,已經空了好幾天的、屬於校霸李哲的座位。
吳桐麵無表情地,從那些正處於八卦中心的興奮的人群中,穿了過去。
他像一條,早已習慣了在暗流中穿行的魚,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己那個,位於教室最角落的“安全區”。
他剛一坐下,旁邊那幾個一直跟他沒什麼交集的同學,就立刻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湊了過來。
“……哎!吳桐!你聽說了嗎?!”一個平時隻會埋頭刷題的四眼學霸,此刻也壓抑不住自己那顆八卦的靈魂,用一種充滿了神秘的語氣,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對著吳桐,壓低了聲音說道。
“……李哲!還有他那幾個跟班!昨天晚上,被人給找到了!”
“……我我我!我知道!我知道!”坐在他前麵的那個,平時最喜歡看各種都市怪談的紮著馬尾辮的女生,也立刻轉過頭來,用一種比學霸還要興奮一百倍的語氣,搶著說道,“……我表哥的同學的鄰居,就在那個片區當聯防隊員!他說啊!他們找到李哲他們的時候!那場麵!嘖嘖嘖!簡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還誇張地,用手比劃著。
“……那五個大男人啊!就那麼,光著屁股!赤條條的!像夢遊一樣!排著隊!在馬路上走!據說,當時的目擊者,還以為是《釜山行》在我們市裡,拍續集了呢!”
“……真的假的啊?!”另一個男生,也湊了過來,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和幸災樂禍,“……那他們,是被人給……給綁架了?然後,給虐待了?所以……精神失常了?”
“……誰知道呢!”馬尾辮女生,用一種,充滿了“知情人士”的優越感的語氣,聳了聳肩,“……警察問他們什麼,他們都跟傻子一樣!一問三不知!就隻會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醫生檢查了,說他們身上,連一點傷都沒有!但是精神上,好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我聽說啊,”四眼學霸,又一次地,神秘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學校剛剛得到的消息,說他們那五個,都要被強製,送去做一個星期的心理疏導和精神評估!等情況穩定了之後,才能回來上課!”
“哈哈哈哈!活該!”那個男生毫不掩飾地,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讓那個李哲,平時那麼囂張!天天就知道欺負我們這些老實人!這下好了吧!遭報應了吧!我看啊!他以後,還怎麼在咱們學校裡橫著走!”
“……就是就是!真是大快人心啊!”
周圍的同學都紛紛地附和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看到了惡有惡報的樸素的正義感和滿足感。
他們用一種充滿了想象力和創造力的姿態,對李哲他們那充滿了謎團的遭遇,進行著各種天馬行空的猜測和分析。
有人說,他們是得罪了什麼,道上的大哥,所以被抓去進行了慘無人道的精神折磨。
有人說,他們是誤闖了某個,神秘的都市傳說的禁地,所以,被裡麵的臟東西,給……嚇傻了。
甚至,還有人說,他們其實是背著所有人,偷偷地參加了某個,地下組織的……裸體主義行為藝術。
吳桐像一座孤島,靜靜地坐在那片,充滿了八卦和幸災樂禍的喧囂的海洋中央。
他麵無表情地,聽著周圍的同學們,用他們那充滿了想象力的語言,將李哲等人的“奇遇”,編織成了一部,充滿了懸疑驚悚、和黑色幽默的年度大戲。
他的耳朵,像兩台最高效的信號接收器,將那些充滿了“離譜”、“活該”、“報應”的詞語,一一地過濾掉。
然後,他那顆早就已經被風信子給鍛煉得無比強大的心臟,從那片混亂的信息裡,精準地,提煉出了幾個對他來說,最關鍵的、也是最重要的核心信息。
——他們,回來了。
——他們,都還活著。
——他們,隻是……神誌不清了。
當他將這幾個信息,在自己的腦海裡,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後——
吳桐感覺自己那顆,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因為家裡那個“完美父親”,而懸在半空中的、搖搖欲墜的心,終於,“轟隆”一聲,徹底地落回了實地。
他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了一口一直憋到現在的、充滿了後怕和慶幸的濁氣。
還好……
還好,她沒有真的把他們都……“吃掉”。
雖然,吳桐在心裡默默地補充了一句,就算她真的吃了,他也不會……多說什麼。
但是……
能活著回來,總歸是……一件好事。
至少,警察,應該不會再因為這件事,來學校裡,像調查戶口一樣,沒完沒了地進行走訪調查了吧?
他那充滿了焦慮和不安的心,終於得到了一絲,難得的喘息。
但是,這絲喘息並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緊接著,一股更加沉重的、也更加複雜的、名為擔憂和責任感的情緒,像一片厚重的烏雲,又一次地緩緩地籠罩在了他的心頭。
毫無疑問。
這件事,百分之一千,是風信子的傑作。
除了她之外,吳桐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用這麼藝術這麼環保,這麼不留痕跡的方式,去懲罰幾個,讓她不開心的人類。
雖然……
吳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那雙,雖然瘦弱但卻乾淨的手。
雖然,讓李哲那樣的混混刺頭,受到教訓變得老實一點,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算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但是……
吳桐的眉頭,又一次地不受控製地緊緊地皺了起來。
他開始在自己的心裡,像一個憂心忡忡的社會學家一樣,開啟了他那充滿了杞人憂天和大局觀的自言自語。
不行。
絕對不行。
雖然,她這次隻是讓他們“神誌不清”了。但是,誰能保證,她下一次不會做出更……出格的事情呢?
她那種,可以輕而易舉地,改變人類記憶和認知的力量……實在是,太可怕了。
這簡直,比任何的槍支彈藥,還要危險一百倍!
吳桐的腦海裡,不受控製地開始浮現出一些,充滿了災難片氣息的恐怖畫麵。
如果,有一天,她覺得銀行的經理,對他的“服務態度”不好,然後就直接走進去,讓那個經理把整個金庫都搬到他們家裡來……那該怎麼辦?
如果,有一天,她覺得哪個國家的領導人,長得讓她不順眼,然後就直接用她的力量,讓那個人在全世界的麵前學狗叫……那,這個世界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如果……
吳桐被自己那充滿了想象力的、堪比好萊塢災難片編劇的腦洞,給嚇得猛地打了一個哆嗦。
他感覺自己的後背,瞬間就冒出了一層冰冷的細汗。
他突然意識到。
他,作為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和這隻擁有著毀天滅地般力量的“怪物”,進行正常溝通的人類。
他,不僅僅是她的男朋友,她的飼主,她的英雄。
他好像……
好像,還肩負著一個,維護世界和平與社會穩定的……
無比光榮而又艱巨的……
重要的使命!
不行。
必須,要讓她明白。
這種,可以操縱人心的力量,是絕對!絕對不能,隨便亂用的!
——這是一種,比核武器還要危險的禁忌之力!
一旦濫用,整個社會的秩序,都會徹底地崩潰掉!
他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事關重大刻不容緩!
他決定,今天晚上回家之後,他必須!要和風信子,開一個嚴肅的家庭會議!
他要,用他畢生的語言和智慧,去跟她好好地,普及一下關於“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和“維護社會和諧穩定的重要性”的深刻的充滿了哲學思辨的道理!
雖然他有預感。
這場會議的最終結果,很可能,又會變成一場,充滿了“怪物邏輯”和“人類邏輯”的雞同鴨講。
但是!
吳桐看著窗外那片,明媚的充滿了和平氣息的藍天。
他握緊了拳頭。
為了他和風信子,能永遠地過上這種平靜幸福的生活。
他,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