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抹布,沉甸甸地壓在城市的上空。吳桐拖著疲憊的身體,爬上那段熟悉的散發著鐵鏽味的樓梯。他今天的心情比往常要好一些,因為他懷裡揣著一副更大、更新鮮的豬肺。這是他特意拜托肉鋪老板留的,花了比昨天更多的錢。
他想,風信子一定餓壞了。
但是當他走到自家門口時,腳步猛地頓住了。
那扇深綠色的、漆皮剝落的鐵門,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大敞著。門鎖的位置,被粗暴地撕裂開一個大口子,金屬的邊緣向外翻卷,像一張無聲慘叫的嘴。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他的腳底竄上脊梁骨。
是……是那些人?!
他腦海裡瞬間閃過那幾個追債人凶神惡煞的臉。他們之前隻是在樓下徘徊,現在,他們終於闖進來了嗎?
那……風信子呢?
這個念頭,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臟上。他顧不上任何恐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了屋子。
屋裡一片狼藉。餐桌旁的椅子碎成了幾塊木條,散落在地上,上麵還帶著泥濘的腳印。但他顧不上去看這些。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投向了那個靠牆的、作為風信子新家的櫃子隔間。
然後,他看到了。
櫃子裡,不再是那個熟悉的、暗紅色的、富有生命力的大家夥。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通體雪白的、表麵光滑得像一塊巨型鵝卵石的……蛹。
那個蛹靜靜地矗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它身上散發著一種冰冷的、類似角質的死寂氣息,與前一天那個溫潤鮮活的身體,截然不同。
吳桐的腦子,嗡的一聲變成了一片空白。
死了?
這個詞,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他混沌的思維。
是那些人……他們闖進來,發現了風信子,然後……殺死了它?
他踉蹌著走過去,雙腿發軟,幾乎要跪倒在地。他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地、不敢用力地,觸碰了一下那具冰冷的白蛹。
堅硬,冰冷,沒有任何回應。
不是他熟悉的、溫潤而富有彈性的觸感。
懷裡那副還帶著溫度的、新鮮的豬肺,瞬間變得無比沉重和諷刺。他無力地鬆開手,裝著豬肺的塑料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鮮紅的汁水滲了出來,像一灘刺目的血。
“不……”
一聲破碎的、不似人聲的呻吟,從他喉嚨裡擠了出來。
他撲了過去,用儘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抱住了那具巨大的冰冷的白蛹,就像那天抱著它躲避父親一樣。但這一次,懷裡不再有溫暖的回應,不再有平穩的搏動,隻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絕望的冰冷。
他把臉貼在光滑的蛹殼上,眼淚,終於決堤。
“風信子……對不起……對不起……”他語無倫次地哽咽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是我不好……是我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的……對不起……”
“你怎麼就……你怎麼就死了呢……”
“你不是長得很快嗎?你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麼……為什麼不反抗啊……”
“我給你買了豬肺啊……最新鮮的……你還沒吃呢……”
他滔滔不絕,喋喋不休,將所有的自責、悔恨和無儘的悲傷,都傾瀉在著這具冰冷的、沉默的“屍體”上。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不會嘲笑他、不會離開他的“家人”,就這麼沒了。他再一次,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身體因劇烈的抽泣而顫抖。
就在他沉浸在絕望的深淵中時,他懷裡那具一直冰冷堅硬的巨蛹,突然,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吳桐的哭聲一頓。
緊接著,“哢嚓——”
一聲清脆的、如同蛋殼破裂的聲音,從他耳邊響起。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寫滿了錯愕。他看見,就在蛹的頂端,他剛才抱著的位置,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哢嚓……哢嚓嚓……”
裂縫,如同蛛網般,迅速地向四周蔓延開來。
在吳桐呆滯的、無法置信的目光中,那堅固的蛹殼,被一股由內而外的、強大的力量,輕易地撕裂、撐開!
一隻手,一隻蒼白的、纖細得如同用最上等的白瓷雕琢而成的手,從裂縫中伸了出來。緊接著,是另一隻。
然後,一個頭顱,頂著一頭瀑布般柔順的、在昏暗中散發出奇異光澤的銀色長發,緩緩地、從破碎的蛹中鑽了出來。
她抬起頭,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和人類一般無二的、漂亮的眼睛。隻是那瞳孔,是兩道鮮紅的、如同刀鋒般銳利的豎瞳。
她赤身裸體,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的容貌,精致得不似凡人,完美地複刻了吳桐記憶中,那些二次元女主角最美好的模樣。
她從破碎的蛹中,緩緩地、試圖站起來。但她似乎完全不習慣這具擁有骨骼和關節的全新的身體。她的雙腿纖細修長,卻在落地的瞬間一軟,整個人向著吳桐的方向倒了下來。
吳桐下意識地伸出手,將她柔軟而溫涼的、赤裸的身體,接了個滿懷。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混合著牛奶和皂角香氣的氣息,撲麵而來。
他能感覺到,有幾條柔軟而光滑的、暗紅色的觸手,正從她光潔的後背伸出,有些無措地、似乎是在尋找支撐點一樣,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徹底傻了,抱著懷裡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由怪物變成的絕美少女,大腦一片空白。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清冷、空靈,像山澗的泉水,又帶著一絲初生般的、不諳世事的沙啞。
她在他懷裡,微微仰起那張完美無瑕的臉,用那雙鮮紅的豎瞳,專注地、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然後,她說出了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屬於“她”的字。
“餓。”
那一個字的音節,像一把鑰匙,瞬間解鎖了吳桐那台因過度震驚而死機的、可憐的大腦。
他猛地回過神來,低頭看著自己懷裡。
那裡,躺著一個赤裸的、完美的、不屬於這個凡俗世界的少女。她肌膚勝雪,銀發如瀑,溫涼的身體曲線柔軟而動人。他那雙屬於正常男性的、從未如此近距離接觸過異性的手,正尷尬地、不知所措地,環著她纖細的腰肢和光滑的後背。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她那幾條暗紅色的、柔軟的觸手,正帶著一種全然的信賴,搭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
“轟——”
一股滾燙的、無法控製的熱流,從他的心臟,猛地衝向了他的四肢百骸,最終,全部彙集到了他的臉上。他的臉頰,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蒼白,轉為通紅,再到幾乎要滴出血來的滾燙。
“你你你你你——”他像是被電擊了一樣,猛地鬆開手,向後彈坐出去,屁股在冰涼的地板上磕得生疼。他手忙腳亂地撐著地,用一種看外星人……不,比看外星人還要震驚一百倍的眼神,指著地上的少女,結結巴巴地,一個完整的詞也說不出來。
而風信子,在失去他的支撐後,那具尚不習慣重力的、全新的身體,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她沒有摔疼的感覺,隻是有些困惑。她那雙鮮紅的豎瞳,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這個突然變得舉止怪異的、臉紅得像個煮熟的蝦子的飼主。
她不明白。
是她模仿的形態出錯了嗎?數據庫裡顯示,這副模樣,應該是最能引發他積極情緒的形態才對。為什麼他的反應,是一種混雜了“驚慌”和“羞澀”的、全新的、她無法解析的劇烈情緒波動?
“你……是誰?!”吳桐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完整的話,聲音都在發抖。
“誰?”風信子在自己的意識裡,快速地檢索著這個詞的含義。她理解了,他在問詢她的身份標識。
她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出那個雨夜,那個抱著膝蓋哭泣的少年,用一種溫柔又懷念的語氣,賦予她的那個名字。
她嘗試著,調動這具新身體裡那套陌生的發聲器官。她張開那雙粉潤的、形狀完美的嘴唇,用一種空靈而略帶生澀的語調,清晰地回答:
“風信子。”
這個名字,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吳桐那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
真的是它。
那個紅色的、軟乎乎的、籃球大的寵物……變成了……一個……一個赤身裸體的美少女?!
這個認知,比任何恐怖片都要驚悚,比任何科幻小說都要離奇。吳桐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揉捏、撕碎,然後重組成一團意義不明的漿糊。
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再次落在了她那毫無遮掩的、完美的身體上。然後,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移開視線。
他看到了旁邊地上那袋被遺忘的、滲出血水的豬肺。
“啊——對了!餓!你餓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腳亂地抓起那袋豬肺,也不管生的熟的,直接就朝著她的方向扔了過去,“你你你……你先吃!”
做完這個動作,他立刻像個受了驚的兔子一樣,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甚至還抬手捂住了臉,仿佛多看一眼,自己的眼睛就會被灼傷。
“不許看!不許動!”他對著空氣大喊,也不知道是在命令她,還是在命令自己。
然後,他就那麼閉著眼睛,捂著臉,靠著牆壁,開始在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裡,手腳並用地、瘋狂地翻找起來。他拉開衣櫃,憑著記憶,在裡麵胡亂地扒拉著。
終於,他摸到了一件熟悉的、質地柔軟的純棉布料。那是他最喜歡的一件、已經洗得有些發舊的灰色短袖t恤。他抓著那件衣服,依舊不敢睜眼,踉踉蹌蹌地摸索著走回來,然後將衣服朝著他記憶中風信子的方向,一把扔了過去。
“穿上!快穿上!”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少年人特有的、純情又崩潰的羞恥感。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儘了全身的力氣,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她,蹲在牆角,用雙手抱著頭。
“穿好了……再叫我。”他悶悶地說,耳朵根紅得幾乎要透明。
而他身後,那具由頂級掠食者進化而來的、完美的少女軀體,正歪著頭,用她那雙鮮紅的豎瞳,好奇地、不解地,打量著那塊被扔過來的、灰色的布料,以及……旁邊那堆散發著濃鬱血腥味的、讓她無比渴望的、新鮮的生豬肺。
她完全無法理解,這個人類為什麼會如此……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