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積如山的作業,像一座沉重的大山,終於被吳桐愚公移山般地啃完了。當他寫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時,感覺整個世界都豁然開朗。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渾身的骨頭都發出了哢吧哢吧的令人舒爽的聲響。
疲憊褪去後,一種無法言喻的空虛感,迅速占領了他。他不想睡覺,睡覺意味著這一天就這麼結束了,明天又要重複同樣的生活。他需要一些更強烈的、更能讓他感覺到自己活著的東西。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安靜的電腦上。
那個由數據和代碼構成的、可以讓他暫時忘記現實身份的虛擬世界,正像一個妖嬈的女妖,對他發出了無聲的召喚。
幾乎沒有猶豫,他按下了開機鍵,戴上了那副廉價的遊戲耳機。
隨著熟悉的開機音樂響起,他眼中的現實世界迅速淡化、抽離。他不再是那個住在破舊居民樓裡為生計和學業發愁的吳桐,而是化身為遊戲裡那個手持神兵、受萬人敬仰的強大戰士。
廝殺聲技能的轟鳴聲、隊友興奮的呐喊聲,通過耳機,將他與現實世界徹底隔絕。他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和鼠標上化作了一道道殘影,每一次精準的點擊,每一次完美的走位,都讓他獲得巨大的、即時的滿足感。
他完全沉浸了進去。
他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餓,也忘記了,就在他身後不遠處那個新更換的、更寬敞的巢穴裡,還有一個安靜的正在默默觀察著他的存在。
今晚,他沒有再和風信子說一句話。沒有輕柔的撫摸,沒有絮絮叨叨的傾訴,甚至沒有再回頭看它一眼。
在那個虛擬的充滿了榮耀和激情的數字世界裡,他擁有了一切。而在那個世界的光芒映襯下,現實中這個小小的、沉默的、不會說話的寵物,似乎變得有些無足輕重了。
那台發出嗡嗡聲、並投射出斑斕光影的機器,變成了一個黑洞。
它正貪婪地、毫不留情地,吞噬著吳桐全部的注意力。
風信子靜靜地待在它寬敞的新巢穴裡,將自己身體蜷縮起來。它所有的感知力,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那個背影上。但這一次,它什麼都接收不到。
沒有了絮絮叨叨的傾訴,沒有了輕柔的撫摸,甚至沒有了那種混雜著疲憊和寵溺的、複雜的目光。
吳桐的能量場完全封閉了。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通過那根細細的線纜,流向了那個發光的屏幕,投入到一個風信子無法理解、也無法介入的虛擬維度。
它被徹底地、完全地冷落了。
這是一種比“空洞”和“寂寞”更尖銳、更具侵略性的感覺。
如果說“寂寞”是失去了信息輸入的無聊,那麼此刻這種感覺,則更像是……自己的所有物,被另一個不知名的存在,給搶走了。
風信子能清晰地感知到,吳桐的情緒正在劇烈地波動。他時而緊張,時而興奮,時而發出滿足的、低低的呼氣聲。那些強烈的情緒能量,本該是屬於它的“飼料”,是它用來分析和模仿的寶貴數據。
但現在,這些情緒,都不是因它而起。
他所有的快樂、所有的專注,都獻給了那個冰冷的、隻會發出光和聲音的鐵盒子。
一種陌生的、酸澀的、像是被火焰灼燒般的焦躁感,開始在風信子的核心意識裡滋生、蔓延。
它不知道這種感覺叫什麼。在它那浩瀚如星海的基因庫裡,從未有過這種情感的編碼。
它看著吳桐的背影,眼瞳中的紅光,在黑暗中微微閃爍,像這一簇被壓抑的、冰冷的火焰。
它需要做點什麼。
它需要重新奪回那個交互單元的控製權。
它想到了那顆彈力球。那是它唯一掌握的、能引發吳桐積極情緒的工具。
於是,它悄無聲息地,用觸手將那顆球從巢穴裡撥弄了出來,用一種恰到好處的力道,讓它滾到吳桐的腳邊,輕輕地撞了一下他的椅子。
這是它昨天用過的、行之有效的方法。
然而,這一次,吳桐隻是不耐煩地用腳將球撥開,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失敗了。
那股焦躁的、灼燒般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
它的思維開始高速運轉,檢索著所有與吳桐有關的數據。它記得昨晚,他躺在床上,看著那個小小的發光屏幕時,臉上露出的那種混合著向往和失落的表情。
那個屏幕裡,播放著關於“戀愛”的、幼稚的畫麵。
一個大膽的、前所未有的想法,在風信子的腦海中成型。
它開始嘗試調動自己身體內部的能量,改變自己的形態。這不是為了成長,也不是為了捕食,而是純粹為了模仿。
它的身體,那團暗紅色凝膠開始劇烈地蠕動、變形。它收縮一部分,延展另一部分。它的身體表麵,開始分化出模糊的、隆起的輪廓。
它試圖模仿……它在那個小屏幕上看到的、那個被稱作“女主角”的生物形態。
它努力地、笨拙地,在自己圓滾滾的身體上,分化出兩條不成比例的、細長的“腿”,一個模糊的、勉強能看出是“頭”的凸起。它甚至想模仿那個女主角頭上的“雙馬尾”,於是從“頭”的兩側,伸出了兩根細長而柔軟的觸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
它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極其怪誕的、扭曲的、像是出自某個瘋狂藝術家之手的、拙劣的“人形”雕塑。
然後它用這個怪異到足以讓任何正常人嚇破膽的姿態,緩緩地、從櫃子的陰影裡,“站”了出來,暴露在電腦屏幕那變幻莫測的微光之下。
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隻是用那種扭曲而詭異的姿態,安靜地、固執地站在吳桐的身後。
它在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最極端的方式,無聲地呐喊著:
“看我。”
“不要再看那個鐵盒子了。”
“看著我。”
那台機器終於停止了喧囂。
當吳桐摘下耳機,關閉屏幕的那一刻,整個世界的光與聲,仿佛都被瞬間抽走了。風信子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個將吳桐的注意力全部吸走的“黑洞”消失了。
它成功了嗎?
它維持著那個怪誕而扭曲的“人形”,安靜地、固執地,站在他身後等待著他的回望。
吳桐轉過身伸了個懶腰,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遊戲配樂。然後他的目光,與黑暗中那個詭異的站立著的輪廓,撞在了一起。
時間仿佛凝固了。
他臉上的愜意和放鬆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驚駭。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在昏暗中縮成了兩個危險的、細小的黑點。他的嘴巴張開,似乎想要尖叫,但喉嚨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掐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秒,兩秒……
“啊——!!!”
一聲劃破寂靜的、充滿了純粹恐懼的尖叫,終於從他喉嚨裡爆發出來。那聲音淒厲而短促,帶著少年特有的沙啞,在狹小的房間裡回蕩。
這聲尖叫,像一把無情的鐵錘,狠狠地砸在了風信子的核心意識上。
失敗了。
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它的模仿,它那笨拙的、極儘全力的、試圖拉回他注意力的行為,換來的不是他欣喜的目光,而是最強烈的、負麵的情緒反饋——恐懼。
一股它從未體驗過的、冰冷的、類似於“委屈”和“挫敗”的感覺,瞬間淹沒了它。它那精心構建的、扭曲的“人形”,在這股情緒的衝擊下,像一個被戳破的氣球,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支撐。
“噗——”
隻是一聲輕微的、氣體被擠壓的聲音。那個怪誕的人形輪廓,在吳桐驚恐的注視下,迅速地融化、瓦解、坍塌。那兩條細長的“腿”縮回了主體,那個模糊的“頭”和作為“雙馬尾”的觸手也液化般地融入了身體。
不過眨眼之間,它又變回了那個熟悉的渾圓的暗紅色球體,安靜地、甚至顯得有些無助地待在原地。它那隻眼瞳,也在這時緩緩地睜開,眼底深處,倒映著吳桐那張因驚嚇而毫無血色的臉,目光裡,帶著一絲它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茫然和低落。它甚至本能地、將自己的身體向後縮了縮,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吳桐的尖叫聲戛然而止。他看著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腦徹底宕機。他指著地上的風信子,你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扶著椅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試圖平複自己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臟。
當最初的極致恐懼褪去後,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誕絕倫的無奈感,湧了上來。他看著地上那團變回原形後、顯得格外“乖巧”的小家夥,再回想剛才那個足以讓他做一輩子噩夢的詭異人形……
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
這個小家夥,剛才是在“玩”?還是在……模仿什麼?
他捶胸頓足,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不好了。他扶著額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無奈和脫力感的呻吟。
最終,他還是拖著發軟的雙腿,走到了風信子的麵前。他蹲下身,看著它那似乎真的帶著點“委屈”情緒的眼瞳,所有的恐懼和驚嚇,都化作了一聲哭笑不得的歎息。
他伸出手,在那光滑溫潤的球體上無奈地摸了摸。
觸感依舊是那麼熟悉,那麼令人安心。
然後他沒好氣地,直接伸手環住了它的身體,將這個輕飄飄的小家夥連拖帶抱地弄了起來緊緊地抱在懷裡,就像在抱一個不聽話的抱枕。
“我的小祖宗啊……”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劫後餘生的虛脫感,“你想乾嘛啊?你知不知道你剛才那個樣子,差點把我嚇死啊!”
他抱著它,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開始了他的喋喋不休,隻是這一次,不再是傾訴,而是充滿了無奈的、寵溺的“訓斥”。
“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還會變形?你剛才是在模仿動畫片裡那個女生嗎?可你那個樣子也太嚇人了!腿那麼長,頭那麼小,跟個怪物一樣……哦不對,你本來就是個怪物。”
“你是不是……因為我玩遊戲沒有理你,所以不高興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語氣裡多了一絲試探和愧疚,“你想讓我陪你玩,是不是?”
“下次不許這樣了啊,聽見沒有?想讓我陪你,就用球丟我,或者……用你的手碰碰我也行。再搞這麼一出,我真的會被你嚇出心臟病的。”
他一邊說,一邊用臉頰親昵地蹭了蹭風信子光滑的身體,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樣子。
“好了好了,不怪你了,”他感受到懷裡這個小家夥似乎更安靜了,又開始柔聲安撫起來,“是我不好,不該玩那麼久遊戲冷落你。我們聊聊天,好不好?”
而風信子,就這麼安靜地被他抱著,整個身體都埋在他溫暖的懷抱裡。它能清晰地感覺到,吳桐身上那股強烈的恐懼情緒,已經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種熟悉的、讓它感到無比舒適的、混雜著無奈和寵溺的溫柔氣息。
它那眼瞳靜靜地倒映著少年近在咫尺的、喋喋不休的嘴唇。
這一次,它似乎……用一種更直接、雖然過程曲折的方式,成功地,將他的注意力,從那個鐵盒子裡,完全地、徹底地,奪了回來。
這個認知,讓它那顆冰冷的、非人的心裡,產生了一絲微弱的、類似於……勝利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