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嬴政問想不想看李歇倒黴,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月,久到般般早已經忘卻了這件事情。
晚春時節,主院窗邊種的櫻花極儘綻放、舒展身姿,片片花瓣盤旋墜落,窗子邊團趴的小身子正睡得酣甜。
朱氏一邊繡女紅,一邊輕輕撫摸女兒的丱發,隆起的腹部令她充斥著母性的光輝。
吃飽喝足,休憩片刻,般般竟做起了夢。
夢中大雨傾盆,家門被敲響。
聽聞家中來了客人,是阿父的親妹妹、她的親姑妹。
姑妹身旁有一少年,衣衫不整,臉龐斑駁,一對眸子卻亮的出奇。
梳洗過後露出一張白淨的臉來。
廊下,換好了新衣裳的人恭敬對姬修行禮,聽不見具體的談話內容,她躲在柱後,探出一對眼睛悄摸摸的偷看。
原本沉靜站著的少年忽的側頭看過來,一對平靜的眸子穿破凝滯的空氣,筆直的抵達她的心扉。
仿佛有風吹過,一刹那,耳畔的烏發被吹拂起來,她迅速收回腦袋,心跳如鼓。
待她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坐直了腰。
“醒了?可餓了?”
耳畔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困頓的團著,好一會兒才分清方才那是夢,她竟然夢見了第一次見到表兄那天。
原來表兄冷漠望她的眼神,她已經多年不曾見過了。
“有些餓了,想吃肉羹。”她慢慢騰騰的從小榻上爬下來,長長的舒鬆了口氣,甜笑的搖晃朱氏的手,“阿母這裡的廚房做飯很好吃的。”
“你個小饞鬼。”朱氏放下繡棚,嗔怪一眼,“等著,阿母去吩咐人做我兒愛吃的。”
朱氏離開,般般自己趴在小榻邊看母親繡的花樣,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陣‘咚咚咚’的聲響。
她探頭去看,沒看見有什麼,複又趴下繼續看繡樣。
——‘咚咚咚’
般般一時煩躁,乾脆一把推開房門出去看,“誰啊!”
左看看有看看,門外空無一物,更無人。
櫻花飄散,風兒席卷,滿室飄香,
她放下了叉腰的手,小臉寫滿了納悶和疑惑。
就在她要回去之時,一道嗤笑突兀的從上方傳出,“……”
般般迅速抬頭望去,隻見高聳的樹杈上,嬴政屈膝斷然坐在上麵,他儼然手執一隻撥浪鼓把玩,自上而下的瞧著她,“可算睡醒了?”
雲層的日光穿透遮蔽天空的樹冠,在他臉上投下片片晃動的斑駁光影,他微勾的唇角盛起笑意。
般般晃花了眼睛,片刻後回神,捏緊拳頭,嬌罵道:“表兄壞。”
罵完她疑惑,“你一直在等我?”
“算是吧。”他含糊回答,伸出手來,“上來。”
“我上不去。”這也太高了吧。
般般抬著頭仰望,左右也無她能上去的工具。
他三下五除二跳下來,“我帶你上去。”
“啊??”般般傻了一下,未曾反應過來,手腕倏然被他握住。
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托起來了,嚇得她滋兒哇亂叫,“抱住樹乾。”他寬慰她,“不會掉下去的,表兄在下麵保護你。”
“那、那也不行吧!”
“莫要害怕。”
“抬腿,勾住。”
“手抓住那一枝。”
般般進退維穀,隻好照辦。
嬴政托著她,讓她抱好,自己率先一跨上去,雙腿勾緊樹杈,隨後從側俯近來,兩手抓住她的腰略一用力,整個將她抱起來放在了樹杈上。
般般嚇得要死,手腳並用的圈著他,喊表兄的聲音打著顫,幾度劈叉。
嬴政放開捂住她眼睛的手,湊近小聲道,“睜開眼睛,好了。”
般般緩緩睜開一條縫,飄蕩在枝頭錦簇的櫻花近在咫尺,她登時睜大眼睛坐直了腰。
這般開闊的視野,她第一次見到。
她高興極了,“表兄帶我上來做什麼?”
嬴政靠在樹乾上,微抬下巴饒有興致,“不做什麼。”
般般:“?”
他微頓,“看你適應的這麼好,接下來便好辦了。”
“有空麼?”
半個時辰後,邯鄲最大的書院後庭回巷外,嬴政依法炮製將般般帶上了高聳的槐樹上。
般般興致勃勃,“什麼呀!什麼呀!”
要看什麼風景嗎?
邯鄲書院有什麼好看的。
嬴政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彈弓,“你看。”他眯起一隻眼睛,拉起弓對準低矮的牆內。
般般抱著他的腰,順著他的方向看去。
一少年被捆綁在朱紅的柱子上,嘴巴塞布,黑布蒙眼睛,正極儘掙紮,透過他方正的下頜,她認出這人正是李歇!
刹那間,石子哧的一聲從彈弓裡彈射。
“唔唔唔!”李歇掙紮得更厲害,額角鮮血淋漓。
石子砸中,順著他的身體滾落,沾染了鮮紅的血跡。
般般震驚,表兄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彆大聲說話,被他聽見便不好了。”
她聽話的小雞啄米,一雙眼睛亮晶晶,眼瞳裡的崇拜溢於言表。
見她聽話,嬴政滿意放下手,將彈弓遞給她,“你來試試。”
“表兄,我不會。”般般壓低嗓音,做賊似的。
“這有何難。”嬴政隨性一笑,手臂攬過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背,牽引著她捏住彈弓,“表兄教你。”
“好。”她軟軟著嗓音,將手的控製權交給他,學著他的樣子眯起眼睛。
兩人臉頰挨著臉頰,一同將彈弓對準李歇。
“三。”
“二。”
他低聲倒數,她亦屏住了呼吸。
“一!”
兩人一同放開手,石子哧的一聲迸射出擊。
砰的沉悶。
李歇掙紮扭動如蛆蟲,痛的臉色猙獰扭曲。
般般驚喜,“打中啦!”
槐樹上的兄妹俱開懷的笑,又連著打了李歇四五下,書院廊下忽的出現一長須老者,看見李歇這般慘狀丟了書簡大喊大叫的去叫人。
嬴政幾下跳下樹,張開手臂接般般下來。
兩人牽著手火速逃竄,一邊笑得開心一邊跑著。
“表兄,李歇不會發現是我們乾的吧?”般般雖然開心,但也憂心忡忡,怕被李歇報複。
“他得罪的人多了,不會,我沒露臉,表妹放心吧。”嬴政渾然不在意,還安慰她彆怕。
她放下了心,“那隻撥浪鼓,是表兄自己做的嗎?我想要。”
“就知道你喜歡。”他親手做的,本就是給她的,“回家給你,舅母吩咐人做了肉羹,快些回去吃。”
“好耶!”她笑的眼睛彎成了月牙。
兩人說說笑笑,時間,被拉的格外的長。
好心情很快被打破。
身穿戎甲的趙人將姬家門口圍了水泄不通。
般般嚇得魂兒快飛了,嬴政也是臉色頓變,抓住表妹一同躲在轉角處。
“表兄,是不是趙太子?”她緊緊抓著他手臂的衣服,“還是趙偃?趙太子最愛包庇他這個弟弟,兩人無惡不作,太過分了,他們要報複表兄。”
嬴政神情變了又變,緩緩長歎一口氣,心平氣和起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吧,他們不會怎麼樣你。”
“不要!”般般瞪大眼睛,眼淚溢滿眼眶。
“就算我不出去,又能躲幾時?”嬴政安撫她,“況且我阿母還在,我不能讓他們傷害她。”
般般不願,可也知曉他說的有道理,抹著眼淚被牽著出來。
“表兄的阿父到底是什麼人?”忍著洶湧的恐懼,她到底問了出口,“我阿父阿母不告訴我,也不許我提起。”
嬴政抿緊唇,正要說話,遠處的士兵看到他們兩個,猛地提高音量,“在這裡!”
霎時間他將般般扯到身後,整個人如同蓄勢待發的小山,緊緊盯著他們,防備又警惕。
為首的將士一拱手,喜氣滿滿地,“公孫,公孫可算回來了,我們大人等候許久。”
公孫此稱呼一出,嬴政徹底愣住。
趙人從不會這樣敬重的叫他,他們不愛跟他說話,就算看見了也當沒看見。
“公孫?”般般探頭出來,眉眼漫出點點疑惑。
一刻鐘後,姬家大堂。
喚春與紫蟬等奴婢呈了熱茶,那位大人生了一副白麵,年歲不過二十左右,眼睛細長上挑,他看了看嬴政,含笑道:
“公孫既已歸,開不再賣關子。”此人一笑,“我名郭開,奉我王之命,送公孫與夫人回秦。”
姬長月手止不住的顫抖,緊緊握著桌角,不止一次的跟嬴政對視,滿臉激動。
郭開怎會不知趙姬等候這些年,早熬得快瘋了,“公子子楚不日將被冊為太子,他想接夫人與公孫回秦,我王特派我來。”
姬長月潸然淚下,強忍住卻仍舊痛哭出聲,她一把抱住嬴政,“政兒!你父親使人來接我們了,我們熬到頭了!”
整個姬家上下俱亢奮喜悅,眾人沉浸在喜悅中不可自拔。
般般卻懵懵然,好久沒有回神。
“秦……?”她恍恍惚惚,“秦王是姓嬴麼?”
她的大腦一片混沌,冥冥之中有這麼一條白線指引著她的思緒。
龐氏眉梢快要飛到鬢角去,“是啊,你表兄正是名喚嬴政,你這孩子說什麼渾話。”
……嬴政?
嬴政。
嬴政?!
般般如遭雷劈,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後撤一步。
刹那間時光倒流,周遭的聲音她都聽不見了,隻餘下表兄被姬長月摟在懷裡,向她投來的遲疑。
這一瞬間,前世的所有記憶宛若一隻蓋子整個被掀開,麵紗消失不見,往事曆曆在目。
曆史課本被風兒席卷,狂風過境,隻見上書數個大字:天下定,四海平,千古一帝。
腦海中嗡嗡然,記憶的細節像潮水倒灌。
地圖中分裂無數的諸侯各自為營,板塊一塊一塊融合,儘管後來再次分裂,但最終歸於統一。
曆史的步伐步步邁進,蒸汽機、汽車、飛機……最後聚焦於小賣部電視機裡播放的片段:
記不清麵容的偉岸男人張開手臂,玄色衣袍冷漠肅殺、威武霸氣,麵向鏡頭時的輕蔑而陰摯撲麵而來:
“至此天下,唯有大秦!!”